她醒過來的時候,正是在一個風雨交加的濃夜。夜色漆黑,伸手不見五指,間或打過幾道閃電,照得亂葬崗一片風雨飄搖。她仰着臉,直挺挺地躺着。
她“死”了有一會了,卻沒死透,屍骨未及腐爛,人便從地府還了魂。
她看了看自己的手,掌紋不甚清晰,就着閃電的光,她也讀不清自己的命數。
她到底是誰?怎能這樣安然無恙地躺在亂葬崗睡大覺?
呼吸沉滞,她的手指如蛛腿般爬上了胸口,在那裡碰到了堅硬冰冷的玄鐵——是一把匕首。
她的腦袋是酥麻的,靈魂遊離着,她做了一件無比殘忍的事——活生生将匕首拔出。
三魂歸位,她靈魄安定。一口氣如甘泉流入心底,她總算有了活氣。
手掌滴出了朱砂般的血迹,刹那間斑駁陸離,消失不見。
她扶着地站了起來,呆若木雞的面容沒有分毫漣漪。
嘎吱,嘎吱,關節生鏽般。
朱雀大街。廣闊的官道兩旁是錦繡浮華的燈籠,一個個紅豔豔的,恍若鬼魅。
亂葬崗歸來的女子一步一顫,仿佛被什麼勾引一樣,來到這個長安城最繁華的地段。這裡的人家,非富即貴。
她在一扇朱漆金頂的樓宇前停下,敲了敲門,許久才有門僮不耐煩來應:“誰啊!誰啊!”
語氣不善。
一開門先是吓得屁滾尿流,待看清面容,口中不疊道:“小姐!是三小姐!”
她精神奕奕,容光煥發。
被一串丫鬟嬷嬷迎進了精緻的華屋,小春為她擦着頭發上的水珠。
她渾身濕透了,屏風後煙霧袅袅,是熱氣騰騰的浴桶。
“小姐,該沐浴了,等會把姜湯端進來給您喝。”
她點了點頭道:“你說,我叫什麼?”
小春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您叫玉宵,家中姑娘中行三。您有三個姐妹,大小姐金珏、二小姐常羲、四小姐雅儀,還有兩位哥哥,大公子玄寂,二公子隐年。”
她的頭那一刻疼得厲害,心念飛轉,她順理成章接受了玉宵這個身份。
沈玉宵。她有了名字。
掩唇一笑。
小春愣了一愣。
她敏銳察覺了,輕聲問:“怎麼了?”
“小姐您很少笑……”
她又笑了一笑:“是麼……那我是為什麼……為什麼會……”
她抱着頭,假裝很痛苦,滿心希望小春能多說些。
“上個月夫人派人去莊子上接您,路上出了事,車子被人洗劫了。家丁和車夫死的死、失蹤的失蹤,跟着去的胡媽媽一個人回來了,說是遭了山匪。小姐您跌入山崖,不幸殒命。”
“啊?”她訝異。好離奇的劇情。
正思忖間,小春忙活着在浴桶裡撒花瓣,又把炖得濃濃的紅糖姜湯端給她喝。
“謝謝你了。”她說。
“您好像太客氣了。”
她閉了嘴,生怕自己露了馬腳。
一夜過去,她睡得很香甜很安穩。
小春拿了個食盒進來,招呼她起來吃飯。
是水晶蝦餃,胡椒抄手,糖水蘿蔔。
不出半盞茶的工夫,玉宵将食盒一掃而空。
小春心想:小姐看着挺斯文的,吃東西倒很豪邁。
正吃着,沈國公、沈夫人來看她。沈夫人撲上來,哭嚎道:“我的兒……”
頓時老淚縱橫。
玉宵僵硬着身子,木着臉塞在她懷裡。
沈夫人的身上有沉水香的味道,聞着又困了,卻很是安心。
沈國公看着,也很是感懷,虛抹了抹眼角,說:“差點白發人送黑發人了,你這個狠心的女兒。”
玉宵心想:關我什麼事?
沈夫人對着銅鏡替她梳頭,她對這個乖巧安靜的小女兒很是滿意,道:“宵兒也豆蔻之年了,可以議一門好親事了。”
“不急……”玉宵緩緩吐出兩個字。
沈夫人覺得這個女兒有點老氣橫秋的。
玉宵忙道:“我覺得身體很虛,想睡了……”
沈夫人欲言又止,想了想還是說道:“罷了,你歇着吧,本來你兄弟姐妹下了學,想來看你的。但你昨夜着涼,還是不要受了風才好,且仔細養着,有什麼缺的,讓小春告訴我,晚膳後我再來看你。”
玉宵點點頭,心想:如果你知道我是個孤魂野鬼,上了你女兒的身,不知會怎麼想。
可她究竟是人是鬼,她自己也不清楚。可以肯定的是,沈玉宵不明不白“死”在亂葬崗,一定是被人害的。
她看着心口處的傷痕,那裡隻有彎彎的一道淺紅。這是最讓她費解的地方,這傷口竟不緻命。就連府醫也說,假以時日,必能痊愈。讓她放寬心,不會留下病根。
她将玄鐵匕首擦了又擦,找來一個鑲金砌玉的匣子,妥善收好。
是夜,半月軒窗外竹葉沙沙,她躺在床上輾轉難眠。
神志清醒,許是白天睡得太多,又或是莫名的悸動,讓她無法成眠。
她等着一個有緣人來入她的夢。
有緣人沒有,刺客倒有一個。到了半夜,她聽到一點窸窣的動靜,起身去探,一個黑影大貓似的蜷縮着身子滑了進來。
花窗喀達一聲合上了。
是個骨骼都沒發育齊全的少年,纖長蒼白的手指捂住了她的嘴巴,防止她出聲。
……她沒想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