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哭到幾乎斷氣,母親才停下來,用嫌惡的眼神看着她,冷冷地說:“去死。譚景珠,辱沒門風,你該去死。”
母親對她說的最後一句話,竟然是“去死”。
景珠失魂落魄地走出暴室,如今她孑然一身,成為了一個無父無母之人。
天街細雨點點滴滴,像是母親溫柔的手,一下一下拂在身上。
母親,曾經的母親。
她正發着呆,愣愣看着水滴陷落成坑,那水窪中的女人的臉,憔悴得不成人形。
有人拉她在牆邊匆忙跪下,按着她的頭磕在冰冷的地上。浩浩蕩蕩一群人,一雙雙靴子後跟着一雙雙舞鞋。匍匐窺人,她認出了那五爪九龍的紋樣,除了聖上,普天之下就隻有太子能用。
束縛她的無情鐵手松開去,她擺脫桎梏,不由得微微擡起頭,仰望當朝太子的天顔。
隻一眼,她便怔住,原以為二皇子容貌俊美已極,未曾想太子殿下竟也毫不遜色,料想二聖是怎樣的人中龍鳳,生出的孩子一個賽一個的漂亮。
而這天神般的尊貴太子竟懷抱一位美人,堂而皇之地走在永巷天街上。
他懷中那位美人,正是來自民間的青樓女子,芙蓉。
剛進宮,她們這些宮中豢養的教坊女子還曾看低過民間舞姬,雖是一樣的淪落紅塵,可伺候的人是有高低貴賤之别的。
這一幕多麼諷刺可笑,她伺候的是皇親國戚,可那又怎麼樣?她跪着,芙蓉被太子抱着。
太子憐愛芙蓉,不舍得她多走一步路。
而她譚景珠為了二皇子挖空心思,最終落了個家破人亡的下場,還被情郎始亂終棄。
是啊,都是她願意的,自己選的路,有什麼可抱怨的。
就連芙蓉的小姐妹們都與有榮焉,一個個昂首闊步地跟在太子的儀仗後面。
景珠出神望着,一刹那,竟叫她看見一張熟悉的臉。
下巴尖尖的瓜子臉,雙眼局促地閃爍着,尖酸刻薄的薄嘴唇緊緊抿住,一張沒有福氣的臉。是她昔日的丫鬟,七寶。
七寶是家生的奴婢,比自己小個兩歲,父親原想讓七寶做自己的貼身丫鬟,母親見了卻十分不喜,加之七寶生性不馴,母親一怒之下将她趕到下房做粗使丫頭。
其實兩人不過幾面之緣,不知怎的,景珠卻對七寶這張臉印象深刻。
或許,那單薄的面相,有一點像自己嗎?
闊别重逢,原來七寶與自己一樣被官賣為妓了。
半年之前還是主仆的二人,此時一個跪着一個站着。
隻是,她譚景珠變成那個跪着的人了。她苦笑,世事無常。
緩緩垂下眼簾,景珠不想讓七寶看見自己狼狽的樣子。然而七寶看了過來,眼中充滿嘲諷和厭憎。
四目相對一瞬間,她那顆支離破碎的心仿佛裂開了,滲透出苦澀的汁液。
因在皇宮大内,七寶也不敢造次,一雙促狹的眼睛盯了她好一會,直到走過她身邊,再也無法對視。
這樣居高臨下的姿态,讓七寶品嘗到“人上人”的虛榮。
七寶食髓知味,有什麼比“主奴逆轉”更讓自己快慰的呢。
景珠心力交瘁地回到教坊司的院子,剛回來就挨了黃嬷嬷一記巴掌,打得不重,卻紅了一大片。
清脆響亮,如一記鞭子抽在臉上,頗為羞辱。
“死丫頭跑哪兒去了,還不快去梳妝?”黃嬷嬷惡狠狠地咆哮,“敢讓貴人等,仔細我剝了你的皮。”
不知是哪個貴人?景珠麻木地換上薄如蟬翼的舞裙,心想:随便是誰吧。
她望着銅鏡中的自己,自嘲地笑,臉被打紅了,倒省了胭脂。
那夜卻出了大事。景珠本想讨好二皇子,為自己謀一條生路,卻被情郎轉手送人,笑着看他們翻雲覆雨,以此作樂。
她那該死的自尊心還未死絕,拼了一條命也要跑出去,幸得沈三小姐收留了一夜。
難得的酣夢。睜開眼卻毛骨悚然地想到,教坊司是不許徹夜未歸的。
那場刑罰差點要了她的命,而那個人在初雪裡翩翩而來,救下了她。
其實死了倒也幹淨。活不下去,就隻能去死。她沒有自盡的勇氣,被人打死也很好。
二皇子似乎餘情未了,她卻認清了他的薄情寡義。雖然早知他視自己為玩物,可在那夜之前,内心仍存有一絲溫存的幻想。
她也算千帆過盡了。
她傷得很重,因推拒貴人被認為品行不端,又因腿腳不便不能起舞,淪為教坊司一件未死的廢品。
這情狀殊為罕見,因為教坊司的女人在成為廢品前就被處死了。她算一個例外,若不是二皇子“英雄救美”,她的屍身已然在亂葬崗發爛發臭了。
噩夢還沒有完,她的故人一個個粉墨登場,不把她折磨死誓不罷休。
人生呵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