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天穹煙藍,窗外屋檐停落兩隻圓腦麻雀,啾啾啼鳴于晚風中隐約。
屋内寂靜。
前世?
他問前世作甚?
千秋爾望他白紗下朦胧的面容,緩慢眨了眨眼,輕哼:“我至今不知你姓名,你倒問起我前世了。”
“——冒不冒昧啊?”
還是要名字。
名字對尋常人意義不大,但倘若給到簿錄司...
隻要有這名字,天上地下,前世今生,都能将你抖落清楚。
清風吹拂,紗幕漣漪。
他微不可察地搖頭,沉默幾息,徐徐開口。
聲音平穩、清晰:“小貓待我不真,我不告訴小貓。”
“我待你還不真?”千秋爾朝他傾去身子,烏溜溜的黑眸睜大,靈氣四溢,“我早告知你啦,我叫千、秋、爾!”
他不再如先前學她動作,與她趨近。
現下,他向後靠去,脊骨抵上椅背,吐字輕而笃定:“不真。”
千秋爾垂在桌下的左手,捏了捏膝蓋。
好吧。
她确實想算計他。
“為何你問,我就得答?”千秋爾翹起左腿,袖手斜睨去。
那模樣很是不屑與傲慢。
他良久無聲。
正當千秋爾以為他說不出話,準備嘲他時,他動作了。
男人擡起冷峻的右手,搭上左手手套,指腹内扣邊緣,遲慢褪下。
蒼白的掌根,映襯漆黑的手套,逐漸顯露。
他語調怠緩,風雨欲來的危險:“你才二階啊...”
“停!”千秋爾拍桌,搖頭長歎,“小僵啊,人說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這烏漆嘛黑動不動就威脅的作風,跟誰學得啊?”
她站起身,笑意盎然,又黑又亮的瞳仁凝向他:“你我多番巧遇,想來是緣分天定,讓你湊近我感受這仙人光輝,早日放下手套,立地成佛的!”
說話間,走近他身側,掌心向下,雙手輕壓。
放下、放下...
似乎讀懂她的眼神,他修長指尖朝上一拉,黑手套複又裹住白如薄紙的掌根。
那輕悄鋪滿整間屋子,蓄勢待發的陰煞屍氣,随之淡退。
“好啊。”他笑回,嗓音帶絲甜膩的活潑。
千秋爾兩手一攤:“瞧瞧,這立刻就不一樣了吧!”
“小貓。”
“在呢!”
“閑話說完,可否答話了?”
天色已然暗沉,幽藍月色萦繞他周身,白衣蕭索,人影孤瘦。
千秋爾跳上桌子,絲毫不見方才的畏怯,晃蕩雙腿,笑吟吟道:“我是好奇貓,嘿嘿,我想知曉你為何有此一問。”
她兜來繞去,他耐心微笑:“小貓若誠實回答我,我便告知你為何。”
“那我若是不知自己上輩子是什麼呢?”千秋爾摸摸鼻尖,眼神飄忽。
“仙怎會不知?”他道,“凡成仙者,皆可去長生殿回溯自己的幾世前生。”
千秋爾微啟唇,他卻溫和開口,堵回她的話:“莫與我說你沒去長生殿,畢竟...”
他放輕語氣,黑手套穿過月光,食指點上她手背,“你是好、奇、貓。”
千秋爾抽回自己的手,揉捏被他戳痛的皮肉,扁扁嘴:“你尋這人,該不是尋仇的吧?”
若她與要尋之人相符,不就當場噶了。
他輕笑:“莫再套話,我保證,不會傷你。”
靜默片刻,千秋爾跳下桌子,背身走去屋子最角落,雙手收進袖中。
——饒是有他的保證,她仍将十指警惕按上鈴铛。
轉過身,望向他。
他坐于桌前,兩手輕握交疊膝上,氣息沉靜、安甯。
千秋爾清聲道:“追溯至我靈智啟蒙,乃是藥王菩薩所執藥樹上一滴晨露所化。”
言說間,她眼神不自主清和,有些古意慈悲。
對他輕輕道:“三千年清淨,不曾化形,及至八百年前,菩薩灑露世間,我随之降落凡塵,化作啾鳴海靈貓一族。”
“——成了,靈貓千秋。”
“八百年前...”他微垂頭低喃,十指收緊,蓦然擡眼,語氣清涼有絲急切,“隻是靈貓?”
千秋爾颔首,大方而坦然:“隻是靈貓。”
夜風吹過窗棂,風聲低嗚,似遠方人的悲咽。
半晌,他起身,袖袍垂落滑下一片月輝,聲音很低:“知道了,多謝。”
瞧他走至窗前即将離去,千秋爾忙道:“還沒告訴我為何...”
“因為那人,與我有點化之恩。”他淡淡側目,幽涼的聲音接住她焦灼的追問。
千秋爾松下肩膀。
那就與她完全無關。
還在九重天時,她曾整日整夜霸占長生殿的三生石,惹得司命直戳她腦門,卻趕也趕不走。
她一氣瞧完自己為晨露的三千年,又看盡在妖界的四百年。
每時每刻,不論前世今生,哪怕現在,她也巴巴眷戀天宮,意欲速回。
這樣的她。
——哪有機會,又何來念頭,去冥界深處點化僵屍?
但千秋爾還有一點不解,她伸出食指,指下他:“那你...”
指尖拐彎,朝向自己,“為何會覺得此人與我有關?”
他低笑了下。
那笑聲轉瞬即逝,不掩自嘲與凄涼:“我找那人太久,隻記得零星血氣,突然嗅到你血氣不同,因這丁點不同,錯想是你,卻忘了——”
“仙人之血,本就與世人不同。這不同,亦無甚不同。”
“什麼同不同,噗通布咚的。”千秋爾來了段敲鼓似的小饒舌,哼道,“我隻知,冥界與天宮有同一規定,若無文書,不可随意入凡塵。”
他單腳踩上窗沿,正欲躍去,聞聽此話,笑了笑。
這小貓還是要探他身份啊。
月光下,他側身看來,雪色袖邊随風飄動,右手擡起,指尖瑩白浮光湧現,凝出一卷文書。
兩指微松,文書如水由上至下展開。
幕籬白紗飄蕩,他的面容若隐若現,語氣平和而缥缈:“冥界文書,驅屍回府執行者——”
“鶴商寒。”
-
“靠,還擺pose,我最煩别人比我帥氣知不知道啊?”
鶴商寒那一記潇灑離去,千秋爾啞然片刻,回過神後,噔噔噔擡腳踩上窗台。
自懷中掏出鵝黃頭巾,兩指松開,頭巾随風揚去。
她側額眯眼,凝望空無一人的屋角,聲線低沉:“仙宮文書,遊戲凡塵執行者——”
“千秋爾。”
一聲千秋爾,卻是女子與少年的聲音起承相連。
兩人皆愣。
那半推門的少年,長身玉立,神清骨秀的臉清晰抽了下。
知她愛犯戲瘾。
本以為是個人前病症,不曾想,沒人她也能獨角戲。
千秋爾嘿嘿笑,頭巾塞回懷中,墊腳上前:“恩公,你回...”
鼻尖深嗅兩下,貓眼登時滾圓,“恩公,你買燒雞啦!”
不是她說許久沒吃葷腥嗎,還記挂上人家信鴿了。
段淩霄拎起手中油紙袋,才放桌面,千秋爾便興奮伸爪——
“可以吃。”段淩霄奪過,語氣輕淡,“但要先制好吹雪寒木的帕子。”
他解開手中另個棕布包裹,裡面是數條覆了層層晶瑩寒霜的黑木。
這霜不分時節,終年附着樹枝,縱在這熱夏,仍布滿冰晶。
人若徒手觸碰,輕則凍傷,重則被霜“寄身”,逐漸吞噬生機。
千秋爾便是要用這怪異至寒之物,來抵靈符克妖的灼燙。
-
多寶閣後院内,掌櫃已備好鐵桶火爐,拿枚留影石,就等錄下千秋爾制作的過程。
千秋爾飛速演示一遍,碎木、碾粉、制漿、浸帕。半晌,第一條寒木帕完成,夜色裡,錦帕柔軟,其上霜雪點點晶瑩閃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