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喜帕下的頭顱不再掙紮,間斷發出悲咽。
“我、我不知,嗚嗚。不知哪日起,我滿腦皆是這些糾纏,愈想愈痛苦,如今,又更是明白遲了!”
鬼身從段淩霄手中接過頭顱,輕笑:“從來不遲。莫用想的,信任身體,去感受。”
“感受就好。”說着,竟扯下喜帕。
段淩霄悚然一驚,正欲拔劍,卻見那頭顱擡起的,是一雙明淨淚眸。
“我看見了,”她瞧向鬼身,“你的存在。”
鬼身與她對望片刻,纖細的手指揭開頸上喜帕,朝她露出斷頸。
意思不言自明。
頭顱垂眸掉淚,徐徐浮起落位。貼合那刻,溫暖白光浮現,光芒散去後,紅喜鬼完整出現。
那張臉不再僵冷灰白,而是氣血豐盈,溫靜動人。
她面朝衆人,躬身一拜:“小女瑩娘有罪,堕鬼作惡,任憑大人們處置。”
段淩霄避開她拜禮方向,淡聲道:“有罪與否由佛寺定奪,若你所殺是奸惡之人,自會從輕。”
杜瑩娘聞言,笑而不語。
而她頭頂上方,伴随心結開,幻出生前執念的一幅圖景。
富家小姐出門踏青,倚欄賞景卻遇圍欄斷裂掉入河中,這時,一俊俏的年輕男子不顧安危,跳河救下她。
小姐的母親本欲給金答謝,小姐卻對救命恩人心有所屬。但男子隻是個破落戶,母親并不同意,将小姐軟禁家中。
小姐最終逃出家。
再回來,是懷着她與男子的孩子,母親無法,隻得許了他們的婚事,但勒令男子入贅。
小姐本怕這有損男子顔面,但男子坦然應下,撫摸她高隆的腹部,柔聲道:“瑩兒,我隻願你安穩有個家,不用再與我奔波。”
小姐滿含熱淚,再次确信自己那夜懷着一腔孤勇逃離家中,與他私奔是對的。
小姐家經營着布莊,男人既溫柔小意照料懷孕性情大變的她,又幫忙管理家中生意。
布莊生意愈發好。
“他真的很有頭腦。”小姐不止一次,向母親這般稱贊他。
但沒多久後,母父相繼病逝,小姐也更痛徹心扉明白了男人多有頭腦。
她不停懷孕,困在宅中生、養、生、養,他卻已把握布莊所有生意渠道,俨然男主人姿态。
她初次發現他外遇,與那女子撕扯,結果發現,撕完一個還有下一個。
——隻要她枕邊的是他,這事就永無盡頭。
小姐開始傷害自己,甚至将疤痕露給男子看,希冀低姿态換來他的憐惜,誰知,他道:“次品,醜陋的身體。”
某日,他酒後失言,說出當年定情的那跳河一救,實是他打聽到小姐出門,提前對圍欄做了手腳。
原來,從一開始就不是浪漫相許,隻是謀财害命。
小姐發現母父的死因并不單純,男人這些年,手上人命不在少數。她着手收集男人的罪證,卻被他察覺。
他毫無猶豫地殺了她,又怕她做鬼尋仇,便聽從方士的話,将她頭身分開,埋葬異處,以符紋巨石壓制。
但。
這不過是讓她修成更強的厲鬼,沖破巨石,殺回男子家中。
掏心、喂狗。
看完紅喜鬼的執念圖景,衆人噤聲。
“皮囊好,又經營布莊生意,嚯,跟我表哥那麼像。”段臨仙抱手走到千秋爾身後,冷不丁開口。
千秋爾循聲望去,卻見她目視虛空,仿若自語。
“天師大人,請送我離開吧。”紅喜鬼平靜看完往日,開口道。
段淩霄掏出紫金葫,頓了頓,道:“受苦了。”
紅喜鬼輕笑不語。
段淩霄又問:“可知鬼域因何而開?”
紅喜鬼恬靜搖頭:“不知,我聽聞域中異動,趕到時,出口已現。”
段淩霄皺了皺眉,颔首,擡高紫金葫,念咒。
随着紅喜鬼入葫蘆,困陣散去,面前場景頓變,四人轉瞬立在一座兩層的廢棄客棧前。
這客棧便是當年,紅喜鬼與負心人私奔那晚下榻之處。
一時不免有些唏噓失語。
千秋爾凝望廢棄客棧,雙手環抱自己,低聲道:“謝謝你。”
段淩霄看去。
女子垂額低眉,側臉浸潤夕光,溫靜悲憫,竟有幾分神性。
“呀!天色不早了,陸公子去姑蘇家中嗎?”忽地,她擡臉,笑望旁側男子。
“......”段淩霄閉目,摁了摁眉心。
方才真是瞎了眼。
陸歧真搖頭,瞧一眼段臨仙:“某與表妹還有事在身,需去北邊舅舅家。”
“啊,那就不順路了。”千秋爾垂下頭。
晚風起,四人立在廢棄客棧前,身着沾血落灰的大紅喜服,又個個都是好相貌。
這一幕,怪誕,亦令人注目。
有趕馬車的路過,勒停馬匹,問道:“這是打哪來的,結對逃婚?可要坐個順風車?”
千秋爾噗嗤一笑,擺手:“謝過小妹,屬實慷慨了!”
這驅車的小妹身着利落的黑衣短打,聞言朗笑:“甭客氣,再會!”
言罷,一聲铿锵的“駕”,驅車離去。
段淩霄卻眯起眼。
這小妹本是熱情招呼,卻在瞧見他手中紫金葫那刻,面色微變,雖隻一瞬,還是被他捕捉。
段淩霄疾快掏出朱砂印泥,在左掌内沾寫個“啟”字,一指撫過眉心。
“天眼,開。”
卻見那遠去的車廂内,坐着個看似端莊,實則内裡腐爛的女子。
“小千,走!”段淩霄抓過千秋爾,禦劍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