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頂水滴濺落,靜谧中,一聲聲清越動聽。段臨仙緊握簪劍的手臂垂落,眼睫垂落,面色安靜。
這意思很明顯了。
陳妙和哼笑一聲,緩聲輕述。
人堕為鬼,緣由繁雜,但最常見的莫過于死前蒙冤,又或因愛生恨,終是滿腔怨恨壓得魂靈堕落,以緻淪為地鬼。
而陳妙和,是自己選擇做鬼的。
隻因她認為做凡塵女子受限太多,常有左右轉不了身的逼仄憋悶感,她不爽這感覺,偶然得知執念化鬼,便想搏一搏,看自己的執念夠不夠深,能否成鬼。
這實在是匪夷所思的險舉——
若是成了,如願做鬼;若是不成,魂飛魄散。
鬼域成千上萬的哀嚎孤魂裡,如此作想的隻怕她一人。
但最終。
她一搏成功,如願做鬼。
又與多數地鬼最初難以适應鬼身不同,她如魚得水,簡直像投胎時走錯了今生路,偏差一步做了人。
她用鬼身修行亦是比人身得心應手,遇到她的無不認為她是天生的鬼。
但,真正天生的鬼,那天鬼,是比她這個地鬼的地位尊貴的。
陳妙和一下就上來火氣。
怎麼到哪自己都是被歧視的那類?憑、什、麼?!
她于是勤修苦練,但凡得遇天鬼上去便撕扯,甚至将這些手下敗将全部吞吃,修為因此疾速暴漲——這法子在鬼族也算是禁用的。鬼族不同于其他族類,可以通過吃掉對方來吞并修為。
這也是為何,陳妙和僅僅做鬼幾年,修為就比段淩霄這個昔日恩人高出許多。
但她修行底子薄弱,用此烈性法子暴漲修為是極其耗命,活不了多久的。
“可我根本不在意!風風火火嚣張肆意活個百年,誰還管輪回,老娘不稀罕!”
這殘忍的修行方法引起衆怒,也造成巨大恐慌。靠近斷命城的天鬼聯名上書,請求鬼域聖宮做主,擒住這無法無天的地鬼惡徒。
聖宮下派了一路頂級的天鬼侍衛去追捕,按理說陳妙和這次屬實插翅難逃了,可恰巧鬼域開,陳妙和仗着地鬼的先天優勢,搶先通過界門來到人間。
“冷美人,你說,哈哈,我這可是命不該絕哈哈哈!”陳妙和想起大難不死的場景,仍是忍不住放聲大笑。
段臨仙看着這個衣衫浸血的女子,沉默不語。
這話由她這個将死之人說出口,還是頗為諷刺。
再說那鬼域出口,地鬼的先天優勢不僅在于過道不會被壓制修為,且比天鬼通行速度更快,陳妙和甚至是第一個來到人間的。
“講到這兒,我出來時隐約見前方有個人影,”陳妙和蹙眉回憶,含着淡淡困惑,“似乎有人從外将界門配合打碎了。不過那人修為在我在上,不等我看清,便眨眼不見。”
她是界門開啟的一瞬間就沖出來的,外面這人定也不曾料到,想必是吓一跳。
段臨仙聞言面色凝重:“有人配合放出鬼族?你可看清其他特征了?”
“呀,果然是人族女子呢,這麼在意呀。”陳妙和拉長聲音笑道,“但我說的可是實話,我看見那人,但也隻一眼,來不及捕捉什麼特征的。”
“嗯...”
“但我還有一點可惜呀!”
“什麼?”
“有個幹淨俊秀的少年天師,我很想吃,沒吃到嘞。”
段臨仙沒想到她竟說此言,擦擦眼淚,有些無語地看着她。
陳妙和嘻嘻笑起來:“唉,我還裝柔扮弱呢,但後面實在裝不下去了,唉。早知一開始就該直接強硬的,我還是過于良善啦。”
說着,她臉上調笑的神色自顧消散,怅然的正色道,“我不是個好首領,我有妄念癡性,若非我先前耽溺那男人,也不至于被個剛出鬼域的娃娃侵入地界而不知。”
段臨仙才想細問,忽聽得洞口聲響,立刻警惕起來,才捏緊簪劍,卻見一團身影撲到陳妙和身前,雙腿跪下。
“當家的!您這是怎麼了?”
陳妙和看向她,微微笑:“你來了。”
來者正是陳良曦,她隻略掃了眼段臨仙,注意力便全放在陳妙和猙獰的傷口上,淚水滾落,手忙腳亂掏出藥膏紗布,哭喊:“主子,我給您包紮...”
“包紮什麼啊,裹成木乃伊直接塞進棺材好了...”陳妙和本想損她兩句,卻忽然收住話頭,眼珠瞪大。
“主子?!”陳良曦喊道,就連段臨仙也一顆心提起,緊緊看着她。
“快、快!”陳妙和五官皺縮,話音艱難從齒間蹦出,一隻手虛虛擡起。
陳良曦伸手扶住她那隻手,登時被她狠狠反握。
“主子,快什麼?”
“快...吃了我!”陳妙和起初氣音低弱,好似在跟體内什麼異物搏鬥,最後憤然大喊。
陳良曦淚眼呆呆睜大:“主子,您說什麼...”
陳妙和調動修為壓制奪命蟲的蠻橫攪動,勉強拖延蟲子爆炸的時機,五官卻血流不斷,鬼相也壓不住——長長的紅舌飛出口腔,露出尖利兩排森白尖銳的牙齒。
“吃了我,吃了我啊!!”陳妙和狂吼,“我要死在自己手裡,但我這身修為卻不能浪費了,你拿走,保護剩餘部衆!”
陳良曦隻顧着徒勞地擦拭她臉上的血,仿佛這就能救下她,哭喊:“不...您不能死...我也不能吃您...”
陳妙和直接朝她猛扇一掌,捏起她臉頰,将自己手臂化作黑霧塞進她口腔,道:“給我有血性一點!别磨磨唧唧!”
事到如今,陳良曦隻能哽咽捧起她的手臂,一點點往嘴裡塞:“我還記得,是您教化了身為野鬼的我,若是無您,我早被那些惡鬼吃掉,我...”
“我會永遠記得您,敬愛您。”
陳妙和眼裡不由也有了淚,沖她擡擡下颌,囑道:“那腦中隻許記得我好看的樣子。”
“您一直都好看。”
陳妙和噗嗤一笑,然生命急逝,再也無力,她歪倒在陳良曦懷中,看着這個哭戚戚的豪爽女孩緩慢吃掉自己。
“你要知道,我此刻是幸福的。”忽然,她開口,聲音是從未有過的平和與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