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知蘊被蘇瑾推到人前,還沒來得及應對衆人各異的目光,便又被嘉平公主拉到了面前。
坐在棋盤對面的曹家姑娘已經讓出了位置,下人迅速上前收拾了棋局,再将黑白子調換過來。
左右蘇瑾不會害她,程知蘊略一思索,并未扭捏,低頭福了福身,道:“殿下有興緻,那我就獻醜了。”
沒成想,她剛坐下,嘉平公主便冷不丁的問了一句:“獻醜是真心話,還是自謙的說法?”
程知蘊聽到這話,沒有露出為難的表情,眉目反而舒展開來。
她輕挑了眉,拈起一顆觸手溫涼的瑪瑙黑子,道:“殿下學棋不久罷?如果對比殿下的領悟速度,那是真心話。如果單論棋藝,應該是自謙。”
“啪嗒”一聲輕響。
随着她話音落下,黑子也落到了棋盤正中的位置。
旁邊有人聞言倒抽了口涼氣,嘉平公主卻不怒反笑,學着她的模樣挑了挑眉,落下一子,道:“你若赢了,我拜師。”
棋局開始,許是二人說的話賭性太重,周圍人圍得更緊了些。
程知蘊察覺到自己腦後好幾道眼神。
窸窸窣窣的低聲議論裡,夾雜着一句小聲的‘她怎麼來了?’。
程知蘊性子雖好,但用蘇瑾的話來說,隻是足夠客氣罷了,真相處起來,總有點拒人于千裡之外的意思,所以她在京城閨閣小姐間,人緣不算差,但也不算好,與大部分人都是點頭之間,面上看得過去是了。
她此番遭遇,同情憐惜的有,冷嘲笑話的,亦有之。
可她既然決定來了,便知道自己要面對什麼。加之重活一回,她的心境與前世早已大不相同。
一炷香的功夫,棋盤格子已然滿了三分之一。
嘉平公主蹙起了眉,神色嚴肅,視線專注在棋盤之上,手中棋子愈落愈慢。
程知蘊卻還是那副不緊不慢的姿态。
程閣老好棋。
她自小就跟着祖父打旗譜,興頭上來擺一盤棋,自個兒和自個下,換過來換過去,慢慢的琢磨,為難自己,再開解,能下一整天。且她生性好強,幼時下棋全為赢過祖父,雖至祖父離世也沒如願,但也能與他殺得有來有回了。
蘇瑾說她棋藝好,并非虛言。
雖未比試過,但那些擅習六藝的世家公子裡,約莫沒有能赢過她的。
她們二人下棋下得投入,連周遭的腳步聲都沒聽到。
嘉平公主曲起手指抵在唇邊,拈着白子的手猶豫不決。她輕‘啧’一聲,正要落手,身後忽然傳來男子的聲音。
“你下那兒就完了。”
二人應聲擡頭望去,隻見隻見角亭入口處走來三五男子,為首之人身着藏青色蟒紋錦袍,腰绶透雕翎紋玉佩,氣定神閑的指點。
嘉平公主沒好氣兒的白他一眼,道:“觀棋不語真君子。你們中原的道理,還要我來教麼?”
她說話不客氣,其他人卻不敢。
圍觀衆人紛紛俯身行禮。
“小女給殿下請安。”
程知蘊亦認出了面前之人,是三皇子,去年京城端午龍舟賽,擱着人群遙遙看過一眼。她剛要起身行禮,卻被回過頭來的嘉平公主摁住了肩膀,
“咱不講那些虛禮,你好好同我下棋。”
嘉平公主生性率直,連‘本宮’都懶得稱,自然也不願講究那些見人就行禮的排場。
程知蘊心思還沉浸在棋裡,對出言壞局之人,不想給好臉色,但面上還得裝一裝,她故作猶豫,擡眸看向三皇子:“可……”
“無妨。”三皇子負着手,爽朗一笑。
他既然說了,程知蘊也不再拘禮,正要收回視線繼續下棋,視線掠過三皇子身後時,忽然看到了跟在最末尾的謝璟思。
他巴結人的速度倒是快,這就在三皇子面前露過臉了。
兩人視線相對,謝璟思唇角挑起個不明顯的弧度。程知蘊心神急轉,左臂一錯,打翻了案邊的茶盞。
“啪”一聲脆響,茶盞打翻在地。
碎瓷渣四濺,驚得離着近的兩位姑娘往後退了退,程知蘊也好似受了驚假寐,急忙偏頭躲避。
“你沒事罷?”
嘉平公主神情緊張的站起身。
程知蘊定了定神,垂眸輕拍了拍被茶水濺濕一點的裙角,搖搖頭:“無事,隻不過沾濕了裙角。”
一旁候着婢女麻利的收走了碎瓷片,綠意從人後繞過來,附身至自家姑娘耳邊,問:“少夫人,要不同蘇姑娘說說,去她房間換身衣裳?”
“不急。”
程知蘊回身看向嘉平公主,道:“先與公主将棋下完,否則豈不是敗興。”
她忽視掉謝璟思炯炯的目光,隻望着面前的執棋人:“殿下可想好在何處落子了?”
嘉平公主兩根濃眉就差擰成毛毛蟲了,她有些不高興的抱怨:“哎呀,都怪他!你們中原人不是愛說什麼‘觀棋不語真君子’?他提醒這一句,我倒不知該下到哪裡了。”
“好好好,小姑姑,孤錯了還不成?”三皇子聞言忙笑着告饒,頓了頓,又道:“那你就照方才的位置下嘛。”
程知蘊還以為嘉平公主真會照着原先的位置落子,再說一些‘不能勝之不武’的好聽話。沒料想,她理所當然的揚起下巴:“我都知道下到那裡要輸了,為何還要落子?”
率真的可愛。
程知蘊沒忍住翹了翹唇角。
“反正你已經開口了,無論如何我都是勝之不武,不如你來幫我看看,下到哪裡能赢?”嘉平公主眯起眼睛,望着三皇子:“我倒要瞧瞧,你有什麼高見?”
論起年紀來,她這位侄子,比她還要大五歲呢。
問完,她忽覺不妥,又回頭看向程知蘊,面帶歉意道:“是我耍無賴了,不論結果如何,今天這局自然都是你赢,讓我們玩上一玩可好?我實在是下不赢你。”
她自覺棋藝不錯,師父也誇她是萬裡挑一的天才,可跟對面人下的這盤棋,卻格外艱難。不消旁人提醒,她方才猶豫落子之時,便知大勢已去了。
程知蘊面上含笑,開口道:“無妨,依殿下說的。”
三皇子聞言,倒也不客氣,走近端詳着棋局,良久未發一言,可見也在猶豫。
正僵持着,不遠處傳來陣腳步聲。
“為何都聚在此處?”
一道略顯低沉渾厚的男聲。
随三皇子而來的幾人自覺分散開來,為來人讓路,程知蘊擡眸瞥了一眼,連忙同衆人一并起身行禮。
“見過皇上。”
衆人齊聲道。
三皇子慢半拍的開口:“見過父皇。”
“都起身罷,輕快高興的場合,無需講究。”
來者正是景貞帝。他身後一左一右,左手之人滿頭白發、精神矍铄,顯然是壽宴的主人,甯義侯。右手邊的……是謝時聿。
程知蘊擡頭,望進那雙黑沉沉的眼睛。
謝時聿的目光點過她發髻旁的羊脂白玉簪,而後面無表情的移開。
程知蘊暗笑,心中頗有點拔老虎須的刺激感。
嘉平公主也站起了身,卻還是那副沒心沒肺的模樣,她拉着景貞帝的袖子,将人拖到桌案前:“皇兄,快來幫我看看,下哪裡能赢?”
皇上聞言失笑,擡手點了點嘉平的眉心,語氣裡帶着寵溺:“觀棋不語,師父沒教過你?”
“是他先開口的,”嘉平公主理直氣壯地指向三皇子,然後強行将景貞帝再拽近兩分:“語都語了,也不差您這一句,快來教教我。”
景貞帝步履沉穩,由着她拖拽,他垂眸認真的瞧過棋局,又看向她手中的那顆白子,明知故問道:“你是黑子?”
“不是呀,我是白子。”
“那還問什麼?”
“嗯?”嘉平公主愣住了,嘴比腦筋快,反問道:“皇兄什麼意思?”
“黑子已經輸了,還問什麼?走哪一步都是敗局。”
說完,景貞帝擡眼,認真的打量程知蘊,緩緩道:“你是程閣老家那個小孫女罷?”
“是。”
程知蘊福身行禮,應道。
景貞帝一臉的果然如此,看向她的眼神裡帶着對小輩的欣賞:“你小時候,朕還見過你,這手棋,盡得程老真傳啊。”
衆目睽睽之下,被皇上點名,即使程知蘊心态再穩,也不免感到拘束。況且,在場無人不知,程閣老是太子太傅,算起來還是當今皇上的對家。她隻能垂眼盯着棋盤,道:“皇上謬贊,小女棋藝遠不及祖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