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幸予在北山,有個好朋友,鄭媛。
同作為沒人管的教師子女,陳幸予和鄭媛從小學開始,一路一起玩兒到高中,直到她失聯之前,鄭媛都是她的死黨。後來陳幸予跑去澳洲,也是鄭媛幫忙做的掩護。
陳幸予曾經和鄭媛約定,除非家裡出了什麼大事,否則不要聯系。陳幸予并不是想和鄭媛絕交,而是不想再有人向鄭媛問起自己,給鄭媛添些不必要的麻煩。
其實陳幸予每年都會在鄭媛生日的時候,給她寄去禮物,也有一層意思,是告訴鄭媛,自己過得還可以。
有時候,陳幸予也會給鄭媛寄去一些老年人吃的保養品,她讓鄭媛找借口,通過鄭媛的老爸帶給陳老師。
接到鄭媛電話的時候,陳幸予正陪着福利院的柳奶奶練習毛筆字,手機被她拿來當作鎮紙。
屏幕亮起的時候,陳幸予幹幹淨淨的一筆一劃頓成了墨點,按透了宣紙,留下了一個不見底的黑洞。
鄭媛沒有任何寒暄,直接開口“幸予啊,阿姨她已經昏迷住院了,叔叔他,狀态也不太好,我爸和叔叔的幾個同事這兩天都在醫院幫忙,你考慮考慮,要不要回來吧。還有,你……最近在怎麼樣?”
“我在同安市福利院做義工,還好。謝謝你阿媛,如果我回去,會給你消息。”陳幸予放了電話,覺得手腕發軟,軟到拿不起一支毛筆。
“怎麼了小陳,家裡有事?”柳奶奶也把毛筆放下了,拉着陳幸予坐下來關心詢問。
陳幸予很想回答,可這故事太長了,她甚至都不知道該怎麼解釋。
将近十年沒回家的女兒,得知自己的母親病危,還在猶豫回不回去看望,是有多過分。
陳幸予隻剩歎氣,柳奶奶卻像懂了她一樣,“都說字如其人呐,小陳你寫字,有筆鋒有規矩是不假,但每次頓筆,你都頓得很重,奶奶知道,這事,肯定壓在你心裡很久了。”
“柳奶奶,我……”陳幸予還是沒說,自嘲般地苦笑。
柳奶奶倒是平和依舊,“丫頭啊,不想說就别說了,此時此地此人,皆有原因,即是解釋。奶奶作為過來人,心裡的事可比你多多了,不說不也沒什麼的。”
陳幸予隻是點頭,心裡的慌亂被柳奶奶順着後背一下一下撫平之後,她隻問了一句:“柳奶奶,回不去的家,還有必要回嗎?”
柳奶奶輕拍陳幸予的肩膀,笑着問她:“丫頭,你看我,天天住福利院,這算是我的家嗎?”
陳幸予這才反應過來,自己說的話,可能會刺傷柳奶奶,她剛要道歉,就被對方笑着搖手打斷了。
“要是把家和人分開,沒有你不能去的地方,無非就是有不想面對的人罷了。怎麼面對别人也沒那麼重要,不過别人也是你自己的對照,怎麼面對你自己,還是挺重要的。”
柳奶奶的話,陳幸予聽進去八九分,剩下的那一二,她聽懂了,發現聽進去有些艱難。
再接到鄭媛打來的電話,是兩天以後,當時陳幸予正在開車回北山的高速上。
鄭媛告訴陳幸予:“阿姨過世了。”
陳幸予把車開到了最近的服務區,在車裡把音樂聲放到最大,她以為自己會大哭一場,卻發現,流不出眼淚。
她知道也許自己不該那麼想,但她心裡的确有一種,一切大概結束了的如釋重負。
如果說,小時候,母親對自己的态度是喜怒無常、随時冷臉,那麼從陳星時去世開始,母親對自己的态度,便是非打即罵,厭棄仇怨。
小時候,陳幸予總想,如果自己不是陳家親生的女兒,是不是一切都能解釋,心裡會不會更好受一些,後來陳星時去世,她被母親打得多了,漸漸也開始覺得,這樣的自己,好像真的不該來陳家當女兒。
讓陳幸予一落再落,落到底的人生分水嶺,就在她20歲那年的生日。
生日之前,陳幸予專程給陳星時打電話,要求陳星時來學校看她。
那時陳星時已經考上了醫學院的研究生,開始了規培。本來陳星時說時間緊張,抽不出空,但拗不過陳幸予的撒嬌耍賴,這才答應她元旦放假那天會來。
其實陳幸予心裡的小算盤打得響,她料到陳星時一定會趁着假期過來,所以早早把生日當天的安排,留給了程故舟。
20歲的年紀,對未來的期待被放到無限大,當然什麼都想有,什麼都想要。
那天程故舟送了陳幸予一大束鮮花,陳幸予左手捧着花,右手牽着人,滿校園溜達,從此程故舟不再是神秘的遠房親戚,而是她光明正大的男朋友。
那天陳幸予和程故舟做了很多計劃,以後每年的生日和紀念日,要去哪裡,要怎麼過,要過得開心,過得有意思。
那天兩個人還約定,過年的時候會一起去她家裡,程故舟說無論如何,都得闖過陳老師的酒桌子。
第二天,陳幸予見到陳星時,更是得意到走路都颠着腳。
陳星時挑着眉問她,程故舟走了?陳幸予還要顧左右而言他,說程故舟出差了,今天晚上坐飛機就走了。
陳星時雖然嘴上說着陳幸予任性,可實際上,也買了好幾樣禮物給她,帶她吃飯陪她逛街,一切的小任性,都答應了她。
陳幸予以為自己的人生終于開始翻盤,既沾沾自喜又想滿世界炫耀。可實際上,老天爺隻是借她看一眼她眼裡的美好未來,然後當着她的面,親手撕碎罷了。
當天晚上,陳幸予趕到醫院的時候,看到的已是陳星時冰冷的遺體。
“不可能……這不是我哥,我哥是陳星時,是跟着來搶救傷員的,你們一定是搞錯了……”陳幸予像被抽走了靈魂,身體沉重到不能挪動一絲一毫,她覺得眼前的一切,都是幻像。
因為一個小時之前,陳幸予和陳星時還在出租車上,互相鬥着嘴,像小時候那樣伸手打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