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中旬,夏意漸濃,太子府上東苑花園中的百年槐樹遮天蔽日,石榴樹果紅似燈籠,枝上的五色絲帶依舊系着,得等到五月末才取下。園中有三池,新荷初綻,如女子欲語含羞。
正午時分,園中央的瑞露亭下,太子攜太子妃坐于主位,趙月華同趙崇苻居下方對坐,亭子正對着的百戲台上應時琵琶聲起、鼓笛相和。
“鏡湖三百裡,菡萏發荷花……”
歌姬唱得纏綿悱恻,舞姬跳得姿态生風。
獨舞的舞姬發髻高绾,額貼蓮花花钿,身着碧色廣袖束腰長裙,随樂聲足尖輕點,似踏清波而來,裙裾如漣漪漾開。
前日,曾媓從教坊撥九人入太子府,以示恩寵,個個貌美如花,身段婀娜,今日一見更知其才藝雙絕。
“月娘,你送來的醉三生酒色如熔金、入喉如吞火,常人三杯便倒,酒醒後卻神清氣爽,若非身上殘留的酒香濃烈,絕看不出是飲過酒的,”曾崇衍面露可惜神情說道,“隻是這酒與我這濁醪粗飯不太相配。故而愚兄特意選江州的五曲香來相配,你看看符不符合你的口味。”
五曲香酒色清亮,放于冰鑒中呈上,有一股經久不散的花香,飲後喉間有涼意,配上金齑玉鲙、荷房魚包、白灼蝦蟹,可品出魚蝦的鮮味,槐葉冷淘、糖酪櫻桃配上冰鎮蔗漿、寒瓜,更别有一番風味。
“醉三生現下雖在京師風靡一時,但月娘覺得都不及阿兄的一聲認可。阿兄選的美酒佳肴相得益彰,月娘可不敢在行家面前班門弄斧,覺得甚好。”趙月華細細品茗後,含笑稱贊。
“阿兄,弟弟可聽說你還會釀酒,得空兒可得傳授我兩招心得。”趙崇苻歡天喜地接過話茬。
趙崇苻嗜酒,最喜效仿古人酒後提筆寫字,所成之作雖不及名家潇灑,但不失風韻。
“不過是閑來無事,為了打發時間而釀酒,哪是什麼行家,何來什麼心得。六郎、月娘,莫羞為兄。”
“阿兄今日該同我痛飲三杯,拂去前塵往事。”趙崇苻聽出曾崇衍的落寞,當他想起被囚于江州之事不開心,又見曾崇衍遲遲未舉杯飲酒,不似他都喝了三杯,連忙勸酒轉移話題。
“是為兄失禮。往日在江州喝酒貪多,反而品不出酒的味道,于釀酒無益,再說醉酒誤事,便少喝了。這些日子我在宴席上飲酒都是能避則避。”
說着說着,曾崇衍同盧妃相視一笑,忽然望向趙崇苻,話鋒一轉,鄭重舉杯,不好意思地說起:“可苻兒,阿兄須敬你三杯。”
說完,一口氣連喝三杯,盧妃對曾崇衍面露心疼,但也并未阻止,而是同曾崇衍一同舉杯飲酒。
不需多說,趙崇苻便知曾崇衍是為了太子之位。
這事他想得通,就像當初曾媓為帝時一樣。
人心所向,他不得不做。
說起來,趙崇苻身為幼子,有三個同胞兄長在前,去做太子,乃至做皇帝從來不是父母期望,而他也是喜歡彈琴練字這等閑雲野鶴的生活。
誰都不曾料到,兩個兄長早死,一個兄長被廢,他在太子之位上做了這麼多年,甚至還登基為帝。他扪心自問,說對權力沒有留戀是假的,但是想到母子和氣、兄弟和睦,所有的不甘心頃刻間灰飛煙滅。
何況扶持他的臣子多是因曾崇衍退位才選擇他,無時無刻不在提醒他長幼有序。
趙崇苻有四子,長子同三子、幼子乃三位側妃分别所生,二子為嫡子,他則偏愛病弱的幼子。隻要他賞庶子的東西同嫡子相當,崇文館的崔大學士會在第二日獻詩勸他牢記嫡庶有别。一旦随手賜幼子的寶貝,長子那兒都不曾有過,太子詹事崔戬便以鄭伯克段于鄢的故事提醒他。
曾崇衍回京,他萌生退位之意,裝病在家時,隻有正五品下的太子中舍人王蘅力勸他不退,若是旁人勸他,他隻會覺得是挑撥離間,唯有王蘅這個呆子勸他,他知王蘅是繼承先父遺志,有遠大抱負,也是一心為曾崇衍着想。
他二人從小相識的情誼不是假的,王蘅許是看出他一絲不甘心,但趙崇苻鄭重其事地告知王蘅:“五兄在位是陛下之意,是衆望所歸,我絕不會背叛兄長。”
趙崇苻費盡口舌勸得王蘅打消念頭。
或許也正是因為這樣,他的退讓讓王蘅失望。
他本想留王蘅做他善王府的司馬。在親王府,司馬一職僅次于王傅、長史,而王傅、長史按規矩需由聖上任命,他插不了手,他能給王蘅的隻有司馬一職,但王蘅這回沒有答應。
曾崇衍的東宮人員除三師三少、太子詹事、左、右庶子等重要職位外,若非個人請辭,幾乎沒有變化。王蘅依舊是太子中舍人。
王蘅隻是在趙崇苻私下提出留他做司馬時,婉言謝絕:“多謝大王信任,隻是王蘅想留在太子府。”
他說這話時都不敢直視趙崇苻,趙崇苻頃刻心領神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