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好像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夢裡有紛亂的人影,沖天的火光,如雨的利箭……
她看到很多熟悉的面孔。
一會是多年未見的母妃芷姬,垂眸斂袖弱不勝風;一會是懷抱箜篌的靜纾,深紫曲裾猶如羽葉藤蘿;一會又是農婦打扮的乳母奚夷,包着白底藍花的布巾,手挎竹籃。
還有……頭發花白,衣衫褴褛的父王。
然而,無論是誰,他們都是眼眸低垂,不言不語。
荷華想要走近他們,問問他們在另一個世界可還安好,然而,話未出口,所有人都齊刷刷擡起頭,無聲凝視自己。
漆黑如墨的眼眸裡,緩緩墜下兩行猩紅血淚。
她猝然驚醒。
醒來時,滿面淚痕,心口依舊一片窒息。
“小君,怎麼了?”
有女聲關切問候,如水波般拂開的紗幔裡,念薇端着紫檀托盤徐徐而入。
看到念薇,荷華的神智還有些混沌,下意識問她:
“我這是在哪?”
“鳳梧殿。”念薇放下托盤,坐在床邊端起瓷碗,以銀勺輕輕攪動着裡面漆黑的藥汁。
飲了幾口藥湯後,被那苦澀的氣味一沖,荷華心裡的窒息感總算減弱許多。又聽得念薇壓低聲音,對自己道:
“是大公子送您回來的。當時夜深人靜,并未驚動宮人。”
荷華松了口氣。
“小君,您這一去,就是足足一天一夜,您究竟在長門園裡遇到了什麼?”念薇疑惑道。
聽到她的問題,荷華慌忙檢查袖袋。
還好,裡面東西還在,看來并沒有被搖光發現。
她從袖袋裡取出傳國玉玺,借着晨曦的微光,細細端詳它。然而看着看着,想起父王與乳母的慘死,淚水再度盈滿眼眶。
受命于天,既壽……永昌!
凡八傳,曆九君。可歎百年基業,江山宏圖,最後這擔子,竟落到一個弱女子肩頭。
荷華心裡愈發悲苦,她抱緊念薇,在黎明的晨光裡無聲流淚。
念薇在看到傳國玉玺的一刹那,便意識到兆天子姬芓很有可能已經遇害,同樣心中酸楚,陪着荷華一同落淚。
主仆兩人,不知哭了多久,荷華總算支起身體,吩咐念薇:
“給本宮梳妝,本宮要去昭陽殿探望陛下。”
說話時候,她眸光冰冷,猶如浸了冰霜。
荷華來到昭陽殿時,正是午時。
民間傳言,這個時候人世陽氣最重,若有人慘死,即便想化作厲鬼,也被陽氣所傷,無法作祟。因此斬首之刑,多于午時進行。
明晃晃的陽光下,荷華一身純黑曲裾,裙擺和衣領鑲嵌着深紅刺繡滾邊,如同一株開在地獄裡的黑色曼陀羅花,襯得整個昭陽殿即便是正午,也仿若深夜。
禀退四周侍奉的宮人,荷華深深呼吸,令自己的語聲顯得平靜:
“陛下,妾來看望您了。”
沒有人回應。
看來宸王烨今日仍是沒有好轉。
一重又一重垂落的雲錦帷幕後,荷華緩緩走近床榻。
三步,兩步,一步。
偌大的宮殿寂靜無聲,紅檀雕花塌上,君王仍舊沉睡不醒。
荷華坐在床邊,靜靜端詳這個名義上自己丈夫的容顔。久病令他的臉頰消瘦許多,更顯輪廓深邃,鋒芒畢露。
即便重病在床,那股七國霸主的氣場,依然不容小觑。
确認宸王烨短時間内不會蘇醒後,有寒光,自荷華袖中露出。
鋒利的刀刃抵上男子的脖頸,隻要再差一點,她就能殺了這個屠滅自己母國,緻使自己所有親人含恨離世的人。
血海深仇,此生必報。
就在刀刃即将深入之際,突然有細碎腳步聲響起,念薇提着裙袂匆匆而來,想要向她禀告時鳴的病情,看到荷華動作的時候,她直接楞在原地。
“小君,您?!”
等反應過來,她慌忙阻止:“小君不可!您莫要忘了纾夫人對您的囑咐,她說來日宸國王位上,必須要有流傳姬氏血脈的人!這樣兆朝姬氏的榮光,才不至于徹底斷絕!”
聽到念薇的提醒,荷華總算想起靜纾離世前,讓念薇傳達給自己的話。她說:
“小九,阿姊可以令你成為女史,讓你遠離宮鬥,重獲自由。”
“可……來日宸王烨一統天下,他的子孫世世無虞,我們姬氏的血脈,卻就此斷絕。阿姊未能讓姬氏的人坐上宸國王位,這是阿姊的遺憾,也是……整個兆朝的遺憾。阿姊不希望,你在九泉之下與阿姊重逢時,也依舊帶有這個遺憾。”
想起靜纾的遺言,匕首哐當一聲,自荷華手裡墜落,重重砸在地闆上。
念薇又道:“纾夫人臨終之前,本不願奴婢将這席話傳達給小君。她說,如不到萬不得已,奴婢不要給小君施壓。可小君您還記得嗎?纾夫人死後,您日日躲在藏書樓裡,無論是誰,都沒法讓您出來……”
聽見念薇的話,荷華閉住眼眸,無聲地攥緊了衣袖。
她怎能不記得呢?
當時自己以女史之身,暫時躲過容姬與其他妃嫔的戕害,卻因為靜纾的死,每日呆在藏書樓裡消極避世,隻想就此了卻殘生。
直到念薇找到她,将這席話原封不動轉述給她,才将荷華從悲傷裡拉了出來,激起她的求生意志——她是姬氏流傳下去的最後希望,不能死,也決不能一生寂寂無名。
因為這席話,荷華雖是女史,每晚卻在念薇的指導下,悄悄練舞,夜以繼日地模仿靜纾的言行舉止,最終,于春日大祭上一舞承寵。
自此,扶搖而上,榮登後位。
念薇輕聲勸解荷華:“如今陛下儲君未定,便重病昏迷。小君您膝下無子,作為宸國的王後,無論如何,您都要保全陛下的性命,甚至……”
念薇苦笑:“全力救治陛下,令陛下蘇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