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眼眸是如此清澈,仿佛一汪清泉,清晰無比地映出荷華此刻的模樣。荷華的心不由得微微一疼,許久,道:
“你同我一樣,是姬氏僅存的血脈。我不希望,來日我若出事,你也無法保全。”
她認真看他:“将來總要有人,能令姬氏這個姓,流傳下去。”
時鳴搖頭:“不,阿姊,真正能令姬氏的姓氏,姬氏的血脈流傳下去的人,隻有你。時鳴……身已殘缺,愧對祖宗。”
他的唇邊忽然浮現出淡淡的笑,那笑意是如此溫柔,又含着如此多的期許。他忽然撩衣起身,向荷華行以跪拜大禮:
“所以,時鳴能做的,隻有輔佐阿姊,好好走下去。”
“無論前方是生路,還是絕路,這條路上,姬氏十六子時鳴,願以臣子之身,與吾君同行。”
第一次,他沒有稱呼荷華為阿姊,也沒有稱呼她為王後。
而是,吾君。
他向她,行的也是臣子面對君主的觐見大禮。
荷華的眼底浮現一層薄薄水霧,許久,定定道:
“盡力而為,生死與共。”
将時鳴攙扶起來後,她打開了錦盒,取出裡面的傳國玉玺。
“所以父王……”
看到玉玺的一刹那,時鳴便知道,姬芓大概率已經遇害。
竭力忍住心裡的劇痛,荷華向時鳴簡單解釋玉玺的來曆:
“當年兆朝傾覆後,長姊将奚夷與父王接到了秋岚山生活。前幾日,我從長門園的暗道進入秋岚山,遇見他們,得到了玉玺。”
“父王為何遇害?”時鳴追問。
荷華閉上眼睛,語聲微有顫抖:“為讓我成功帶着玉玺離開,他和奚夷,都被……二公子玄止,綁在駿馬後,活活……拖死。”
“拖死”二字出口的一刹那,終究還是有淚水,無聲滑落。
念薇和時鳴同樣臉色驟變。
面對幾案上靜靜伫立的玄青色傳國玉玺,時鳴再度撩衣下跪,對着玉玺,用力地磕了三個響頭,念薇同樣行以跪拜大禮。
再度起身時,時鳴又問:“除了玉玺,父王可還交給阿姊什麼?以靜纾姐姐的為人,若是此事連貼身宮女念薇都不曾告知,那必然還留了後手。”
荷華一怔。
當時逃生太倉促,她并沒有想那麼多,如今聽時鳴一問,她也意識到,當年靜纾既然能夠将兆天子安然無恙地從幽京接到宸國,還令奚夷照顧他的飲食起居,僅憑靜纾一個人的力量,必然難以做到。
更何況後來靜纾去世,她在念薇幫助下後宮争寵,根本無從顧及姬芓和奚夷等人。實際上,她們連對方的存在都不曾知曉。
想到這裡,荷華問時鳴:“時鳴,你是如何得知父王還在世的?”
回憶片刻,時鳴道:“國破之後,我同幾位宗室子,帶着剩餘的零散軍隊繼續抗擊宸兵,直到……”
他眼眸微垂,掩飾那一抹落寞,“直到所有人,被趕盡殺絕。”
平複一下心緒,他繼續道:“落入宸軍之手後,二公子玄止命人在戰俘營裡給我施了宮刑。我本欲求死,但就在我奄奄一息的時候,有一個不知名的聲音在我耳邊說,父王沒有死,要我去宸國找你。等我醒來,我面前隻剩下傷藥和一些食物。”
戰俘營……
荷華記得,當日奚夷也是從戰俘營成功逃生,遇見父王的馬車。
難道……宸國的軍隊裡,有靜纾的人?
再想起秋岚山背後那麼多刻着兆朝士兵名字的石碑,荷華愈發肯定自己的猜測。
可如果宸國軍隊裡,真有兆人,對方又是誰呢?究竟是誰,敢冒着天下之大不韪,株連九族的風險,去幫助靜纾?
荷華不由得看向念薇。
念薇同樣蹙眉,細細回憶自己與靜纾相處的過往,突然,她似乎想到什麼,對荷華道:“小君不如從連珠弩下手?畢竟纾夫人當初與陛下争吵,也是與連珠弩有關。”
連珠弩。
這确實是一個寶貴的線索,這次宸王烨遇刺,兇手也是用的連珠弩。而後禦書房裡黎國使臣帶來的人證,也證實兇手與兆人有關。
可若要查連珠弩的話,她一個無權無勢的王後,對内,不能離開紫宸宮,對外,無法插手宸國的軍權與武器鑄造,她要怎麼查呢?
時鳴看出了荷華的為難,平靜道:
“交給我吧。不過在這之前,阿姊,我需要你給我一個全新的身份——能夠遊走于宮廷内外的身份。”
荷華默然一瞬,“時鳴,軍火、武器冶煉這一塊,都屬于官府手工業,歸殷少府掌管。”
她的意思很明顯,如果時鳴要替她查連珠弩,免不了同殷少府打交道。而殷少府當初對時鳴的觊觎之心,可謂世人皆知。
時鳴揚了揚唇,“請阿姊相信時鳴。”
思考良久,荷華總算道:“念薇,将時鳴登記在鳳梧殿的宮人下面,然後給時鳴準備一套小黃門的衣服,以借調的法子,令他去少府那邊當兩個月的差。”
她的想法很簡單,若是時鳴查不出來什麼,他是鳳梧殿的人,最起碼,荷華還能保證他從殷少府那邊平安回到鳳梧殿。
聽到荷華的吩咐,時鳴終于微笑:
“時鳴,必将不負阿姊所托。”
于是,這一天起,兆朝的十六公子,徹底死去。
活在這個世上的,隻是一個名為時鳴的,宮廷内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