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的馬車裡,時鳴始終保持沉默。
馬車骨碌碌碾過街道,離紫宸宮還有一段距離的時候,他總算出聲,輕輕問荷華:
“阿姊,我……是不是很髒?”
荷華微地一怔。
她很想說不是這樣的,在她心裡,他永遠是那個金冠羽衣,明珠般粲然生輝的十六弟,然而看到時鳴如同秋霜般蒼白的臉色,她什麼都沒有說,隻是默默擁住瘦弱的少年。
她能感受到少年兩片薄薄的肩胛骨,在她懷裡微微發抖,如同迎風顫動的蝴蝶羽翼。
她不知道他那些年到底遭遇了多少苦楚,她也不願開口詢問,害怕再次戳到時鳴傷疤。
許久許久,等時鳴好不容易平靜下來,她才輕聲道:
“時鳴,我們……都一樣。”
聽到荷華的話,時鳴整個人微地一顫。
他想起宸宮裡荷華那些不堪入耳的傳聞。
如果說天宇是個覆盆,那麼她,他,他們,都在其中匍匐着生死。
命運的洪流裡,任誰不是浮萍,不知來日去向?
可即便如此,他們仍要為彼此提供最後一點溫暖。
半晌,他終于開口:
“是我失态了。讓阿姊擔心。”
他正欲起身,忽然,一陣悠揚的聲音遠遠傳來,仿佛從遙遠的天際飄落而下——那是最近盛行于宸國王都的民謠,應是一群稚童在嬉笑哼唱。
聲音起初隐隐約約,似有若無,如同微風中輕輕搖曳的絲線。随着馬車的繼續前行,聲音逐漸清晰起來。
他們唱:“一雌複一雄,雙飛入宸宮。鳳凰鳳凰,何不早日還故鄉?鳳凰鳳凰,無故在此取滅亡?”
孩子們的嗓音純淨而稚嫩,如同春日裡剛剛綻放,還帶有晶瑩露珠的花朵。然而車内人的神情,齊齊一變。
鳳凰,自有兆朝開始,便是姬氏的象征與代表。
荷華最先反應過來,“不要聽。”
她捂住時鳴的耳朵,像是對他說,又像是對自己說:
“這些都是假的,不要聽。”
然而荷華的行為隻是掩耳盜鈴。
歌聲越來越響亮,荷華的臉色也越來越白。
鳳凰鳳凰,何不早日還故鄉?
鳳凰鳳凰,無故在此取滅亡?
所有人都在問他們,為什麼不回去?
為什麼……非要在這異國他鄉,自取其辱,自取滅亡?
察覺荷華的異常,時鳴緊緊握住她的手,安慰道:
“沒關系……阿姊,我不聽。”
見荷華整個人依舊在顫抖,時鳴直視着她,溫聲道:
“阿姊,如果歌謠是假的,那我們……沒什麼好怕的。”
“如果歌謠是真的……”他定定看她,目光帶有金石交擊般的冷冽,堅定道:“那……有朝一日,不該是我們淪亡,而是……宸國淪亡。”
聽見時鳴的話,荷華總算冷靜下來。
是啊,憑什麼……憑什麼該死的就是他們?
該被世人指責,該客死異鄉的人,就是他們?
如果這就是他們的命運,她不服!!!哪怕永葬荒墟、剜心截舌、獨吞苦果,她也定要改變這最終的結局!!
她霍然起身,命令車夫:“停車。”
馬車停下後,荷華掀簾而出,站在車轅上,居高臨下地掃視一圈周圍的百姓,冷聲道:
“是誰在民間散布這首歌謠?給本宮站出來!”
見到眼前衣飾華貴的女子,衆百姓神色驚惶,不知道對方究竟是什麼身份。念薇出聲提醒:
“大膽,見到王後,還不跪下行禮?!”
“真是王後?”
“王後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衆人将信将疑,竊竊私語聲不絕于耳。
荷華忍無可忍,高高舉起代表王後身份的鸾鳳玉佩,大家終于相信,烏泱泱跪倒一片。
還有小孩子好奇擡頭,被身邊的婦人一把摁下頭。
沉默,死寂,沒有人再敢說話。
在這個平民賤如草芥的時代,遇見真正的天命貴胄,心懷恐懼,保持安靜,便是小人物生存的第一反應。
意識到自己或許有些失态,荷華深深呼吸,令自己平靜下來後,道:“你們今日不敢說傳唱歌謠的人是誰,可以。等本宮回去,自會命人調查此事。”
“無論如何,本宮希望你們記住——”她眼神一凝,表情雖然平靜,然而卻散發出一股不可抗拒的氣息,無形地壓制住在場所有人。
“鳳凰作為祥瑞之鳥,既然歌謠裡的鳳凰,雙雙飛入紫宸宮,那鳳凰作為祥瑞之鳥,便不會在宸國淪亡!而是令宸國煥然新生!”
說完,荷華轉身,準備回到車廂裡。
就在此時,一個男聲響起:“散播歌謠的人是我。王後殿下在責罰之前,小人還有一事想禀告。”
荷華回過頭,看見人群裡站出來一名葛衣青年,對方迎着她的目光,一字字道:
“齊晟先生有言,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如果您真是我們宸國的王後,小人,小人——要狀告少府殷苛,欺壓良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