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那裡有人,是那人去而複返。
大氅破空的風聲、足尖踏上瓦背的聲音、俯伏貼耳于檐脊……阿秋幾乎可由這些極其細微的聲音,清楚描繪出顧逸去而複返,落坐于飛檐,而後仔細傾聽廊内人談話的全過程。
其實此刻的她,對于顧逸少師對自己的态度,已經頗有些糊塗了。
他好似……很在意自己。
可無論怎樣在意,這樣位高權重的人物,也不該會因為想要知道她的最終去向,而去做個梁上君子吧。
興許,是她聽錯了吧……
阿秋聽得其實不中亦不遠。
此刻長廊的另一頭,屋檐之上,月色星光之下,有二人遙遙相對,一坐一站。
站着的,是黑氅飄拂的顧逸,他的表情……頗難描述。是被人坑了之後,不得不繃住的那種臉。
大概就是“本人無所謂”的那種。
身姿寫意地歪躺在屋檐脊梁上的,是一位長眉低垂的、朱紅錦袍的老宦官。
兩人之間的對答,卻是攏住聲音不使外傳的。
老宦官:“今夜月色很美,卻不想宮中居然有了鼠患。”
顧逸:“……”
老宦官:“老鼠掀動檐瓦的聲音,少師您也聽見了吧?”
顧逸:“……”
老宦官伸個懶腰,忽然嚴肅起來:“您要護着她,也沒辦法。但是宮中絕不能有刺客,這是自先代就立下的規矩。”
顧逸終于開了口:“她不是刺客。她是我的一位故人。”
老宦官搖搖頭,歎着氣道:“我看像。”
兩人再不說話。
阿秋第一次作為舞伎生徒的練習,以一場驚天動地的遲到開始。
阿秋平時是很少睡過頭的,但昨夜,她做了個噩夢。
當她披着黑白色燕尾長裾舞服,趿拉着木屐慌慌張張踏入響屧廊時,被突如其來的巨響吓了一大跳。
“咚!”
是如同擊鼓的重重一響。
長廊盡頭,已開始早功練習的舞伎們齊齊停下動作,不明所以地向她望來。
阿秋看看腳下的木屐,明白了些許,嘗試改變以足點地的角度,和自身落地的力度。
“咚咚!”
這聲音更清脆了些,不像第一響那麼渾厚——聲如洪鐘。
但無論怎麼調整,想要不發出聲音悄無聲息地溜過長廊,混入練舞的隊伍裡去,都是不可能的了。
原來,舞伎的木屐是特制的,踏在響屧廊底下中空的木闆設計之上,就會發出如擊鼓般渾厚的咚咚聲。
背對着阿秋的教習是個身形高挑的女子,然而高高盤起的發髻已呈花白。
她對阿秋的到來毫無反應,對着舞伎們一擡手中竹闆,示意繼續。
舞伎們立即如臂使指般整齊劃一的做出動作。随着她們身形移轉,步伐整齊铿锵的落于地面,發出節奏鮮明的“咚咚”聲。
這聲音強弱分明,節奏铿锵,本身亦自成韻律。配合舞伎們舞姿的抑揚變化,同時具備了觀賞性和音樂性。
阿秋一人尴尬地立在長廊入口處,進不是,退也不是。
遲到了應當怎麼辦?
看教習的樣子,顯然是生氣了。但若在這裡一直站着,豈不是更不成話。
阿秋有了主意,她貓下腰來,将木屐脫下,拎在手上,赤足點地,就如貓一般輕輕蹑足過去。
正在排練的舞伎們幾乎都被她的舉動驚呆了,但均不敢分神,盡量聚精會神地專注練習。因人人均知神态若有分心,動作若有錯遲,教習的竹闆立時便到。
教習的背後似生了耳朵,衣裳無風自動。
阿秋自以為隐藏得很好,成功蹑到教習一側,準備溜進隊伍之中去。
風聲頓起,一記淩厲的竹闆當空抽至。
阿秋反應如電,應聲而避,出袖運指推卸。
可當五指搭上竹闆時,她蓦然回神:教習抽這一闆,是為遲到的教訓。她若不讓教習抽到了,教習的怒氣如何消,面子如何下?
于是,她硬生生收回指力,由着竹闆抽上,并順勢坐地,口中“唉喲”驚呼,一臉驚恐,一副被打痛了打怕了的模樣。
教習已臻四十不惑之年,模樣端莊,眼神嚴厲明亮,看得出年輕時亦是位美人。她差些沒被阿秋給氣笑,斜睨她一眼道:“平衡不錯,反應也快。”
再淡淡道:“我姓孫。滾去隊裡練功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