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如此,一定是瞞不過她的了。
阿秋想好說辭,正要開言解釋,已被孫内人平靜地截斷:“你是要去找少師顧逸?”
水道盡頭有一棵大棠梨樹。
這棵樹已有百年樹齡,其上枝葉繁盛茂密。
坐在上面,是看不見星空的。隻會看到密密麻麻的枝葉,彼此交替重合,向無限高穹延伸綿亘。
而此刻,隐于黑暗、端坐在一枝上的顧逸,聽到孫内人口中吐出自己的名字,蓦地生出一種既有些尴尬,又驚心動魄的感受。
這是他從來不曾有過的感覺。
他不是有意要偷聽的。隻是阿秋在棠梨苑有異動,他感知得非常分明。
大半夜不睡覺,以她的性子,自然不會是出來打坐靜心。
可等他趕來,便發現孫内人已攔于水廊等候。他連提醒阿秋的時間也沒有,隻得止步于水道盡頭。
今晚看來她是亂跑不成了。
他放心了,本想離開,卻被孫内人這句話重重曳住了。
她跑出來,原來是要去找他?
阿秋張口結舌,卻說不出話來。
孫内人何以會認為她是要去找顧逸?難道孫内人有什麼證據,她一個入樂府才兩天的舞樂伎徒,已經和少師顧逸已經熟悉到這樣的地步,可以随時随地,想找便找?
她一向機變善言,卻也被嗆得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皆因根本不知從何說起,更無從反駁。
可是——她不說話,孫内人自然而然便當她默認了。
對面樹上那人也是。
她……竟然真的是來找他的?
一種既驚又喜,穿越魂魄的震動,在顧逸心中輕敲一記。然後,尚未等他反應過來,這震動——竟化為心上一種幾近甜美的餘韻。
顧逸被自己這突如其來的紛纭感受,驚得差點落下枝頭。
好在孫内人不會武,而阿秋亦全神戒備于孫内人的提問,都無暇注意到這棵微微顫動的大樹。
阿秋既未回答,孫内人便長歎一聲,語重心長地道:“你和他,絕不可能。”
阿秋驚呆的腦子終于開始漸漸運轉,她總算明白了孫内人什麼意思,讪讪地道:“阿秋并未想過攀附少師,阿秋隻是想……”
什麼?她并未想過……攀附他?
一種奇怪的,不知是失望還是松一口氣的感覺,混沌地在顧逸心中浮現。
還好,還有那個“隻是想”。
她“隻是想”什麼?
顧逸忽然覺得,此刻無論她“隻是想”任何事情,他都可以接受。
總比,什麼也不想的好。
孫内人替她說完下面的話:“你隻是想找他幫忙,因為黃樂正逼得你無路可走。”
您兩半都沒有說對。前一半,是因我想找的人是師兄而非顧少師。後一半,則是因我憂心的是您,還有整個舞部。
阿秋心裡這般想,但對于孫内人的話,卻隻能讪讪點頭:“是。”
孫内人點頭,舉首望着天上彩雲間半露的明月,平靜地道:“跪下。”
阿秋左右為難,最終躊躇片刻,還是按孫内人所說,掀起衣擺跪在竹廊上。
孫内人抽出竹闆,沉聲道:“今日,我要替石長卿教訓他的女兒。教她做人必須靠自己,不可遇到壓力便如風中之草般東纏西繞,妄想可以憑着旁人權勢躲過難關。”
這一闆子抽下來,跪着的阿秋是完全傻了。
那是她親生的師父,親生的師兄,不是随便什麼旁人。他們将堂堂一個神兵堂主、“谪仙榜”首席刺者投到這叫天不應,叫地不靈的後宮樂府,自己卻高官厚祿,談笑風流,她沒把他們拉下來和她一起共同奮鬥已經很不錯了,還要她凡事——獨立,靠自己?
阿秋疼得牙根癢癢,決定把這一記闆子記到大師兄公儀休的頭上。
風聲起,竹闆再落,重重打在阿秋手心。
“這一闆是教你記住,沒有什麼捷徑不需付出代價。你靠少師顧逸的權勢來驅逐黃朝安,且不說少師會否會為你這麼做,但以高位者之權去壓制低位者之權,仍然是公器私用,與引虎吞狼有何區别?去了一個黃朝安,你能确保以後舞部就不會是顧逸的天下?”
阿秋此刻内心的震撼更遠甚于掌心的震撼。
孫内人,真是目光長遠,深思熟慮。顧少師真應該聽聽——孫内人是怎麼看他的。
顧逸的表情已經不忍猝讀。他努力控制自己不可失去平衡。
若此刻從樹上一頭栽到水裡,孫内人對他的印象該更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