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認得顧逸的字。朝中三品以上大員,沒有人不認得少師顧逸自成一體、風格沉凝的“玉闆書”。
顧逸其實寫字極少,成篇文牍大多口述,由錄事令丞代為起草。他們所能見到的顧逸的親筆,大多是簽名和批複。但顧逸的字,法度森嚴,氣象端凝,看過幾次便很難令人忘記。
公儀休的下一個念頭便是:
她和顧逸認識?
再下一個念頭則是:
顧逸知道他在尚書省?
不得不說公儀休也是思維敏捷反應極快之人,但是此刻,他無論怎樣發揮他天才橫溢的想象力,也無法把進宮才兩天的樂府伎者阿秋,和本朝第一執政長官,威重令行的顧逸少師,能夠合乎邏輯地聯系起來。
對于一個愛思考的聰明人來說,邏輯無法彌合,大腦是會死機的。
公儀休此刻便是這個情況:雙目無神,兩眼發滞。
右相上官祐正經過轅門去上朝。
他早在轅門之外,就望見了這裡的三人正在大眼瞪小眼,望着本部的告示欄發呆。
一個書吏也就罷了。右相公儀休和蘭台令趙昭容,那可是從來沒有交集的。這兩人怎麼走到了一塊,還同時對着告示欄發起呆來?
他想想莫不是布告欄上貼出了什麼驚天大事。但又想與理不合。
若真有大事,也一定是先讓他這個文官之首的左相大人先知道,才會制成文書下發張貼告示欄,豈有本末倒置之理。
心裡是這般想的,但腳下卻是不停往這邊走來。
尚書省由左右相共議事,蘭台令負責監察。公儀休和趙靈應别打算瞞着他串聯。
到得上官祐看見那大大的“不好”二字,心下也是微一怔。
但他想的,自然與公儀休不同。
他想的是,顧逸并不是這般手長的人,他從來未主動插手過六部各司瑣事。至于這般公開品評下級官寮的事務,那更是從所未有。
上官世家乃江左百年文官集團之首,亦是文臣集團中的一股清流。無論朝政誰掌,上官家都能曆屹不倒,可見其世代積累的政治智慧和經驗。
上官祐隻是略一皺眉,便當即發難:“昨夜究竟出了什麼事情,竟令少師對我們尚書省如此不滿?”
公儀休仿佛自噩夢中驚醒,與趙靈應對視一眼,兩人均是神情木然地搖了搖頭。
他們二人互相盯着,在廊下批了一晚上各地發來的公文,能幹出什麼事情令少師不滿?
上官祐一見這兩個聰明人相對發傻的樣子,便有些生氣。都什麼事啊,能把這二人唬得一愣一愣的。
畢竟都是沒有根基的人,經曆淺薄,經不得一點事。
他毫不放棄,循循善誘地道:“再想想,昨晚宮中有沒有發生什麼異常?少師一大早便讓人送這個來,自然是怪我們未盡職守。”
又道:“我昨天黃昏離省之時,尚未見到此箋,那必然就是昨晚發生的事。”
不得不說,他亦是邏輯完善,條理清晰之人。
他這一提,公儀休和趙靈應同時想起來昨夜的事,還是公儀休先聲音幹澀地開口:“昨夜……宮中好像來了刺客。”
趙靈應立即反應,瞥他一眼道:“左相大人耳朵倒是很靈。”
公儀休立覺失言。假若,隻是說假若,他真隻是一介文臣,理論上顯陽殿離這尚書省頗有點距離,那打鬥的聲音他是不應聽見的。
所以我說“好像”嘛。而且接下來全宮城封鎖搜捕,司空照雖然沒有直言宮城中來了刺客,但是明眼人都曉得必然出了事。
就算他真的隻是猜的,也可猜個八九不離十。
上官祐眉頭立時大皺,轉向趙靈應:“趙昭容。”
自建章宮落成至今,曆經六代王朝,宮中出現刺客那是前所未有之事。一來羽林禁衛警防重重,二來有先有天機四宿,後有飛鳳四衛這種高手坐鎮,尋常江湖人士不到去冒這個險。
趙靈應無法回避上官祐之詢,欠身禀道:“據靈應聽來,昨夜顯陽殿頂傳來打鬥之聲,之後司空上将軍下令封鎖宮城進行搜捕,我們尚書省也被羽林軍檢查了好幾次,并無收獲。所以,有刺客這事的可能性,很大。至于确否,大概要今日上朝才能知道了。”
羽林軍當時隻說有要務需要戒嚴搜查,并未明言有刺客逃逸。想來是皇上也并未決定是否公開此事。上意未定,故趙靈應也隻是含糊其辭,不明确說結論。
上官祐何等老練,一聽便明,但他卻并不轉身去上朝,而是皺着眉頭,直視着趙靈應道:“既然昭容當時疑心有刺客,為何不去親身查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