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顧逸臨危不亂,再度撫琴,此刻彈的是一曲《九韶》。
箫韶九成,有鳳來儀。九韶之樂,高雅堂皇,有鳳舞九天之氣象。
而此刻顧逸雖然隻有兩弦,卻依舊不激不厲,運指從容有餘,洋洋灑灑彈奏出一派百鳥啼鳴、鳳凰來舞的和悅氣象,聆之令人身心怡悅,神思甯澈。
孰料阿秋聽了,仍是皺眉,露出極其不喜的神情。
她雙袖微揚,左提右按,右踏一步,随即長身回旋,擰身猶如射燕,倒踢如探海。
這一段動作激昂雄勁,顧逸與她心神相連,《九韶》再彈不下去,“啪”“啪”兩聲,最後兩弦全部斷裂。
阿秋聽得琴音斷了,凝然若有所思,伫立于空中,不再起舞,卻似有所盼。
鐘離無妍啼笑皆非地自書架後繞出來,手裡拿着一支花紋斑駁、晶瑩似黃玉的羌笛,道:“這丫頭還挺倔,不喜歡便是不喜歡,哪怕少師彈的也敢不喜歡。”
顧逸手中琴已經毀去,隻得長身立起,苦笑道:“自小她便是如此。這可真是……唉!”
又道:“此琴不趁手,若是我的‘靈樞’在此就好了,隻可惜眼下它在金陵台。”
鐘離無妍道:“此地其他樂器都年久失修了,弦類的多半絲弦朽壞,管類的,我找得到的箫、笛都裂的裂,蛀的蛀,隻有這一支羌笛,藏在玉匣之中,隔絕空氣,不曾有蟲蛀潮濕之虞,看上去還可一用。”
顧逸将羌笛接在手中,看了一眼道:“這羌笛倒很特别。尋常羌笛多為骨制或者竹制,但這羌笛卻是由南地的湘妃竹所制成的。能經曆這麼多年不壞,足見收藏小心。”
他将羌笛舉至唇邊,看着阿秋若有所思,伫立以待的表情,心中若有所動,吹出了一個長而悠遠的音調。
大約因為是湘妃竹所制的緣故,比之原生的羌笛,它的音色又多了一分清麗婉轉。
果然,阿秋聽得此音,不再起舞,而是緩緩收回手足,全神聆聽。
笛聲清麗如訴,像是傾訴着遙遠故國的夢境,又像是百折不回的心曲,溫和而纏綿。
阿秋聽着聽着,逐漸閉上了眼睛,像是站着睡去了,身形自空中緩緩落下。
顧逸運氣吹出最後一個音,在餘音袅袅之中迎身而起,将她接在懷抱之中。
鐘離無妍贊道:“治世之音安以樂,其政和。少師之音便當得此稱。”
顧逸抱着阿秋,側首道:“我現下要帶她去金陵台,以‘靈樞’為她調理神氣。前輩你還要來嗎?”
鐘離無妍一愣,尴尬地幹笑兩聲,道:“這個,老身就不湊熱鬧了。”
顧逸“哦”了一聲,抱着阿秋舉步便行。
阿秋是在《長安風》熟悉的旋律之中睡過去的。而顧逸身上那種熟悉的甘中帶苦的香韻,又無疑地催化了她的夢境。
她此刻所見,便是和煦的陽光照進一間滿滿當當的書房。青紗花窗外,院牆之上藤蘿纏繞,檐瓦碧青,時有燕子掠過碧藍天空,萦繞低回。
一牆之隔的院外不時響起,少年少女的弦歌笑語之聲。
四壁書架林立,卷軸書冊簇擁如山如海,壁間挂着錦囊名琴,當窗一張大幾上墨海硯池筆擱分布,有古墨的香氣氤氲其間。
一位上着素白錦衫,腰系月白绫裙,耳垂明月珰的少女正自端然坐在窗前,手握碧管紫毫,仿佛正在專心書寫着什麼。
自阿秋的角度,隻能望見她的背影,但即便是這個背影,于她也似是熟悉親切之極。
但阿秋并不記得何時曾經見過這樣一個少女。
在蘭陵堂固然沒有,在蘭陵堂之前,也應該沒有。
眼前的少女舉動大方,氣質端莊,顯然是高門世家之女。
少女似是聽到了她的動靜,微笑道:“你醒了。”卻并不曾回頭,也不曾停下手中的書寫。
阿秋揉揉眼睛,确定她是在對自己講話,才回答道:“是的。你在寫些什麼?”
一邊心頭浮上的,卻是惘然而迷茫的感覺。
自己為何要坐在這裡,與這少女一問一答,卻似極為熟稔而不覺得生分,仿佛本來就該如此。
這對答,像是早已曾在想象中曾發生過千百次。
少女将筆一扔,伸了個懶腰笑道:“我原本在抄一首古詩。你聽聽,看喜歡嗎?”
她并不等阿秋回答,灑然吟道:“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遊?”
阿秋聽着這少女的曼聲長吟,心中動了一動,卻問道:“看你的樣子,也不過十六七歲,不比我大多少,為何會喜歡這種老頭子才能體會得到的詩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