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堂舞伎們熟睡的呼吸聲均勻,一連多日練功極累,大家各自擁被高卧,以備明日的表演。
窗外月色如水,照到榻上。她手中此刻,正抓着一件白纻舞衣。
領口的金線和珍珠、水晶,在月光下閃爍出細碎的,搖曳不定的輝光。
華麗而又清涼。
阿秋想起來,這是今日練功散場之前,薛紅碧千叮咛萬囑咐的。
今夜所有舞伎,必須将自己的表演服裝和頭面帶離化妝間,一直随身攜帶,寸步不離直至上床。
即使在夢中,也必須抱着舞衣。
阿秋并不知道當年《白纻》演出之前,曾發生過何事。僅從兩位教習的隻言片語之中,得知當年薛紅碧作為開場舞第一人上台的舞衣,是孫内人借給她的。
以她之聰明剔透,不難猜到必定是演出之前,有人破壞了演出舞服,目的是讓薛紅碧上不了台。
以阿秋想來,如今的舞部,斷然不會再發生這種事。但薛紅碧堅持要大家當心,她便也随衆如此照做。
遠遠更漏聲響,已是三鼓。她聽到寝堂之外,有壓低聲音的談話響起。
“今夜這個時辰,你要去哪裡?”
“我隻不過想在表演前夜,去看一眼,集仙殿的化妝室。”
“現在不同了。而且,她們的衣服頭面都帶回來了,絕不會再發生上次那種事情。如果是為當年的事,”這聲音頓了一頓,道:“已經這麼多年了,你再去也不會找到任何蛛絲馬迹了。”
阿秋終于辨認出來,這個勸說對方不要去的,是孫内人的聲音。
“而且,宸妃娘娘不是答應說會盡力召回胡妙容嗎?到她回來,我們面對面問她一聲,不就知道了。”
阿秋悄無聲息起身,蹑足于窗台之後,向外觀看。
月光将長廊下兩人的影子拉得極長,投于地面上。其一正是孫内人,她正攔着對方去路。
她像是匆匆披衣而起,趕來攔阻的。
而另一人,卻是裝束齊整一如白日的薛紅碧。
月光之下,薛紅碧的神情是以往所不曾見過的鎮定。
“孫辭,那件事的真相,對我的意義之大,可能超出你的想象。”
孫内人的身形滞了一滞,道:“那至少你在衆人前隐瞞得很好。至少從那時,到以後,我都未看出你有何變化。薛紅碧永遠是我印象中那個生氣勃勃,力争上遊的舞部頭名大美人。”
被孫内人如此說,薛紅碧本來繃得很緊的面容,亦忍不住浮現一絲笑意。
“你是存心打趣我。”她歎了口氣,“其實舞部環肥燕瘦,又有哪一個不是美人。不過我較愛出風頭,又凡事愛壓人一頭,因此給人留下了這麼個印象而已。”
接下來,她沉穩地道:“但是孫辭,如果沒有那件事,當時我也是有可能和你一樣,在樂府留下來的。雖然我渴望榮華富貴,出人頭地,但即便留在樂府,這些對我來說也不是就不能得到。老教習一直都很看重我。她說過我可能成為樂府第一位女執事,甚至女樂正。”
那倒不是不可能。孫内人如是想。先朝樂府聲勢浩大,樂人地位亦随之水漲船高,石長卿在宮中便享有如王侯般的影響力。
若薛紅碧不曾入裴府為妾,以她上官皇後親點、《白纻》頭名的聲價,前朝諸舞部将無人可企及。
“但是我最終毫無留戀地出宮了。”
是舞衣被撕裂的那一幕太過慘烈,是得知有人恨她如此之深,卻要日日與她周旋的心寒?
有人處心積慮,甚至不惜以《白纻》不能演出,所有舞伎都可能無法登台作為代價,目的就是要她好看?
“那個時候,我對我所有這些年在樂府存在的歲月,都産生了懷疑。我這麼辛苦的練功,無非想要得到的就是認同和贊美。最後,我究竟得到了什麼?”
如果說,衆人的贊美和欣羨如陽光,當它照射到一個人身上時,如影随于其後的就是嫉妒與怨恨發酵而成的陰暗。
它是一體兩面的存在。在世間絕無幸免。
“裴夫人是不會去嫉妒我的,大小姐也不會。她們都有自己的人生成就。而有這麼一位出身刑推、雷厲風行的裴夫人在,裴府的姬妾們争寵邀媚能使的手段也很有限。于是這麼多年,我算是平安地活了下來。”
薛紅碧垂着眼眸,無甚表情地道:“但也隻是活了下來而已。如裴府屏風上的一幅畫兒,裴公書房裡的一張字,夫人花園中的一株盆栽,甚至,庫房裡的一件古董。”
她鎮靜地道:“這就是為什麼,我要重回樂府,因為在你的帶領下,我重又看到了我幼年時,那個很像‘家’的舞部。”
“但是,我仍然很關心,當年那件事,究竟是誰做的。誰對我會有如此之深的恨意呢?不是你,若也不是胡妙容,那究竟是誰呢?”
她輕輕地道:“我那口楠木箱子,當年是挂了黃銅重鎖的。兩個内侍才能擡得起來,是整個集英殿待妝室裡最牢固的一件家具。但是,它竟然生生被人從中劈開,四分五裂了。”
她加重了語氣:“什麼樣的人,會有這麼大的力氣,這麼深的仇恨來針對我呢?”
“還有,這麼多年過去,你我既然都還活着,那麼你覺得,這個人還在不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