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言既及此,他再度喟歎出聲。
前朝中郎将,今日帝王,兩朝宮中曾經度過的數十載歲月,龍座上高踞的這十來年,他的心中是否亦有無法彌補的空白與遺憾?
宸妃自少與他相識相知,柔聲道:“這點,臣妾知。我們……都知道。”
她說的“我們”,卻是面向着趙靈應的方向。
但趙靈應啐完那一口之後,便徑自掉頭離去,連宸妃的酒也不敬了。
而端居于官員及家眷首席的裴夫人卻向這邊看來。當她目光與宸妃交彙,再掃了眼謝朗,便是一副更加心事重重的模樣。
“少年窈窕舞君前,容華豔豔将欲然。
為君嬌凝複遷延,流目送笑不敢言。
長袖拂面心自煎,願君流光及盛年。”
箫聲至此,低沉嗚咽如訴,其纏綿悱恻之情,深入肺腑。阿秋随聲而移動腳步,領着舞伎作隊逶迤而出,雙袖向着天空盡情潑灑而出。
殿中的氛圍,就在此刻發生了奇異的變化。
一琴,一箫,一吟詠,舞伎的紛紛姿影變得通透。
周遭一切都在遠去,唯獨落花缤紛如雪,輕盈飄落。
花影之中的阿秋,凝然獨立,如白纻的精靈。
幽香無聲無息地自殿上生發出來,漫染浸透了燭火中的夜色。
箫聲漸趨低迷,愈加悲涼傷痛。
殿上一片寂靜無聲,唯有夜風簌簌而過。
阿秋忽生警覺。
師父的箫聲不對。
她對師父的箫聲很熟悉。師父的箫帶着大漠孤煙的蒼茫,亦有春山雲霞的爛漫。那箫聲中帶有他一向的孤獨與沉思,憧憬與熱情。
若說顧逸的琴是超脫人情的空靈飄逸,師父的箫便是充滿了極緻的感情。
但眼下,這箫聲顯然有失控的趨勢。
若音樂也有走火入魔這回事,師父箫中的感情,顯然已經失去控制。
随着公冶扶蘇所制的奇香“夏夢瑣憶”随着舞伎的散花動作四散而開,這帶有強烈回憶色彩的香氣漸漸滲入所有在場之人的心中。
無倫香氣、音樂,又或是舞姿,本質是人嗅覺、聽覺、視覺的感受。而有了感受,便會自然産生情感。
當世三位大家彼此應和,加上前代《白纻》的魔力,以及公冶之香,最受影響的,反而是身在其中的表演者。
阿秋受其影響倒較為輕,一是因她在顧逸幫助下,已經有過入境出境的經驗,當境可以不受其染。二是她年紀尚小,心中本來就沒有斷腸傷心,深入肺腑的刻骨愛戀。
但即便如此,她已聽見一個柔和缥缈的聲音傳來。
“你可有無法忘懷的人?”
是夢中屢次所見,那個少女阿秀的聲音。
阿秋神思恍惚,向左舉步,作出垂手舞姿,心中答道:“沒有。蘭陵刺者的修為,就是過即無痕。我們不會,也不能,在心中留有過去的烙印。”
仿佛又回到那夜的栖梧殿,面前白纻輕紗淡去,阿秀熟悉的秀美身形展現于前。
“那麼,到底是不會,還是不能?”
“阿秋,你可有面對自己真心的勇氣?”
“你究竟忘記了什麼,你不想知道嗎?”
阿秋心神已亂。
箫音已然入魔。
而此刻殿中,幾乎無人發覺異常。
因幾乎每一個人,都被誘發進入了記憶中,深藏于心最深刻的遺憾。
那是一種奇異的感覺。
一方面明知身在此時此地,鼻中所嗅為香,耳中所聆為音,眼中所見為舞,卻偏偏有另一時空的遙遠記憶,在當下腦海中回響。
那就像是,時空的重疊。過去與現在同時彙聚于當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