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逸直至此刻,忽然有些明白,蘭陵堂主人萬俟清,為何将江湖刺者排行之榜,取了個那般風雅好聽的名字。
谪仙榜。
唯有将生死視之如無物,将殺人視為藝術的刺者,才能登上此榜。萬俟清本人便是這般的高手。
天地為爐,白雲蒼狗。生死寂滅為遊戲。
他心中浮現阿秋那雙永遠含着笑意,卻冷靜不動心的美麗眼眸。
她是谪仙榜上第一人,神兵堂主“荊轲”。
從其師可知其徒。
若那時阿秋不曾被眼前這人帶走,是否他便不必面對今日的兩難局面?
偌大廣場,隻顧逸一人伫立當地,身後拉下長長影子。
他擡頭望着金水樓頂的萬俟清,并不以對方地勢上占據高位,而生出一較長短的争雄之心。
他沉着開口:“不知本人,應稱閣下石長卿,還是萬俟清呢?”
凝視着圓月的萬俟清并未轉身,而是欣然笑道:“名字不過是一個稱号。少師随意即可。隻是今日親見了大名鼎鼎的少師,才知道我們亦是故人。”
他之所言,卻是指十年前他自禁宮帶走阿秋時,曾與趕來救阿秋的顧逸照面。但那時他并不知道,當時那個掩蓋身份、劍法通神的黑衣年輕高手,便是後來平定天下的少師顧逸。
月光下顧逸的臉容完美冷靜,毫無波動地道:“那時我亦隻知你是宮中樂師石長卿,卻不知道你便是北方第一人,蘭陵堂主人萬俟清。”
若非知他便是石長卿,又得他開口聲明必定會善待阿秋,顧逸亦絕不會那般輕易地讓他帶走隻有六歲的阿秋。
但若知道石長卿就是萬俟清,他不但不會讓阿秋跟他去,而且當時便會拼死将此人毀于“镂月”劍下。
有些關于萬俟清的事,是顧逸知道,但是卻是連公儀休和阿秋也不知道的。
在北羌境内,國師萬俟清有“狼帥”之稱,正是他主張了,對南朝數座城池的全面屠城。
顧逸是這般想的,但是他也很清楚,萬俟清此刻腦中轉動的,必然是和他一模一樣的念頭。
若那時便知他是後來還南朝山河以清平的少師顧逸,萬俟清就不是掠走阿秋,抛他斷後應付亂軍那般簡單了。
他會确保顧逸不能活着見到第二天的太陽。
萬俟清首次轉過身來,兩人四目交投。
此時的萬俟清,已然除去石長卿标志性的玄鳥面具。而顧逸也已去除了遮眼的白绫。
萬俟清打量着顧逸英俊而棱角分明的臉龐,微訝道:“少師比本人想象中,年輕許多呵。”目光随之又落到他夾着絲絲銀絲的烏發上,似不經意地道:“少年而白發,這倒像是修煉某種駐顔長壽的特殊功法所緻。”
顧逸知對方此刻,正無所不用其極的窺探自己的弱點。
他将心靈提上止水不波的明境,回敬道:“彼此彼此。國師的形容也很年輕。”
萬俟清微笑道:“若少師以為,在衆人面前叫破我北羌國師的身份,便可令秋兒和休兒投向你南朝,那你就大錯特錯了。”
他柔聲道:“在他們對本人生出異心的那一刻,便是他們的死期。此乃武林規矩,想必少師也不會反對。”
萬俟清雖然是北羌國師,但蘭陵堂是武林門派。武林傳承應無南北之别、不受國界限制,大家同守一脈師徒規矩。——理論上應該如此。
顧逸沉默不言。他知萬俟清不是在說笑。
萬俟清眼中再度露出異色,訝然道:“怎麼少師,竟似對我那兩個頑劣徒兒頗為關心,竟可為了他們,放棄掉這個可在天下人面前戳穿本人真面目的機會?”
顧逸漆黑如夜的眼眸中終于亮起厲色,他淡淡地道:“我用不着。”
一道迅若電起,亮若白日的利光白芒忽自他腰間勁射而出,與此同時他連人帶劍縱往樓頂,直擊萬俟清胸前。
他的聲音此刻冷若寒冰,是從未有過的漠然。
“因為,今夜便是堂主你的死期。”
少師之瑤琴“靈樞”,被列為本朝“三絕”,是南朝由亂入治的象征。
少師之天尺“玉衡”,是顧逸身為東宮之師,以文德禮樂垂訓天下的象征。
但人人均不會忘記,在少師的瑤琴與玉尺被世人所知之前,他所用的兵器,是四尺“镂月”青鋒。
當年平宮亂時,顧逸持四尺“镂月”,将意欲作亂的南朝四大姓,褚、楊、宇文、鐘離的數十名門閥高手盡誅于金殿丹墀。
此一役不但震懾了諸門閥,為南朝靖安之始,也讓顧逸一戰成名,自一介無名之輩登上南朝第一高手的寶座,個人聲望達到頂峰。
但少師之劍從不為人提起,皆因顧逸并不認為那是他的功業。
同室操戈,同族相殘,以殺伐開國,實是顧逸不得以而為之的抉擇,亦是他生平負擔最重的心障。他并不在乎此後有多少人對他且怕且恨,但誅殺人命絕非他本心所願。
哪怕是為着政治鬥争。
所以此一役後,顧逸再沒動用過“镂月”劍,而改以玉衡随身。
但今天,為着金水樓之會,他特地再度取出了已封劍十年的“镂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