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逸并不是要阿秋倒戈叛出蘭陵堂,他隻是要将她認在自己名下。
而這回報豐厚得無以複加,等于顧逸自願放棄未來天下第一人的權位。
能用一個承諾迫得少師顧逸退出江湖,這會是南北任何一方豪強勢力都所樂見的。
堂内靜得幾乎可聽見公儀休和墨夷明月的呼吸聲。
萬俟清終于擡起頭來,卻隻凝視着中堂的那副畫像。
那幅畫公儀休小時曾經在師父案頭見過。畫中人面目未全,看身形是一名持輕紗而起舞的佳人,姿态飄逸,将翺将翔,筆意有高古遊絲之妙,人物有曹衣出水吳帶當風之韻。
但後來,他再未見過這幅畫,更不知師父有否畫全。
中秋宮宴之前,他曾數度回來松雪堂,那時的中堂并不是這幅。因此,這必然是中秋宮宴上師父負傷回來之後,再換上去的。
小時候他不知師父畫的是何人。一言堂一脈,都精通琴棋書畫,更講求下筆有真意,即便是寫意,也必胸中先有真象在,因此師父斷不可能是随意塗抹之。
要麼,是心中有象,要麼,是眼前有人。
而現在,這畫他一看便明白了。師父當年畫的是白纻舞姬。女子手持白纻俯仰引送之态,就是阿秋那出《白纻》之中的舞姿。
而這一代的首席白纻舞姬,就是阿秋。想必這就是師父将此畫找出重新挂起的原因。
萬俟清霍然轉過身來,雙目亮起:“顧逸給出的,是我無法拒絕的提議。”
墨夷明月摸着自己的腦袋,完全回不過神來地道:“所以,以後我們要管顧逸叫師叔了不是?”
顧逸是阿秋的師父,阿秋是他們的師妹。若江湖也能攀親戚人情,他們是得管顧逸叫一聲師叔。
公儀休的臉色立成苦瓜一般。
萬俟清啞然失笑道:“你可以試試去這般叫他,看他會否應你。”
言外之意,顧逸也不是誰都看得上的。而實情确也是如此。
萬俟清再看向那幅畫,喟然歎道:“顧逸知我,猶如我之知他。我們所想要的,都是一個結束分裂,天下一統的大國。其區别隻在于,他所求是南統一北,我所求是北統一南。”
公儀休與墨夷明月的目光亦都亮起來。南北相争,至今已近二百年。戰亂不休,黎民不安的根源,其實都在于此。
中土有志者,誰不想結束這分裂傾軋的局面,建立強大的王朝。上使神器整全,下使百姓得安。
世間無不滅的國家。強盛時吞并他國,微弱時被其他民族國家吞噬。顧逸正是因為預見到南朝偏安一隅的情況不可能永恒持續下去,故而預先作出北伐的籌謀。
而師父萬俟清所認定的,卻是軍事上北方胡族的戰力遠強于南朝。他選擇北方,僅是因為北羌赢面較大。
選擇重于努力。選擇牌面上明顯強大的一方,當然勝過卧薪嘗膽地經營弱小的一方。
這是師父的選擇,也是蘭陵堂作為天下刺客總堂的選擇。行險,唯強者是崇。
師父喜歡直接掠奪,卻不會有耐心經營。
這也是公儀休對于師父一向的印象。他是天才的戰略家,既具天縱之才又有激情,但當激情退去,他并無耐心一子一子的下子落注。所以他培養了三位弟子,為他打點和經營江湖和朝堂的力量。
萬俟清再道:“但他亦有不知我之處,正如我亦有不知他之處。”
公儀休的目中始射出愕然神色。
萬俟清道:“我從來都知道,顧逸争勝天下,并非是為了他個人野心。其實,名利權位之于他,或者從來便如浮雲過眼。”
他深深地道:“但我卻未想到,他為了阿秋,可以如此清晰地決斷取舍。”
“而他,大概也不知道,我對于這個輔政,并沒有這般地看重。”
此時此刻,萬俟清投向白纻舞姬畫像的目光裡,卻是糅雜了深情至令人心碎的凄然。那是公儀休一生從未見過的痛楚神情。
公儀休心頭大震,再說不出半句話來。
自他懂事以來,他隻知師父是強者中的強者,如神龍入世,超逸天地之上。師父從未在他們面前流露過半點軟弱和心痛。
師父在顧逸的取舍裡,看到了曾令他傷痛悔憾的事嗎?
萬俟清雙目亮若燦陽,斬釘截鐵而又意味深長地道:“告訴顧逸,我将這個弟子還給他。但我不需他的承諾。将來的事,戰場上見分明。”
他此語一出,盡顯一派宗師之氣度。因他擺明了不肯因阿秋之故而占争逐天下的半分便宜。
公儀休雖然不明白師父為何說的是“還”而不是“送”,卻仍心下懾服。但為實際利益計,他不由得道:“師父為何不領下這個人情呢,這樣将來會少我們很多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