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磚有風雅,但終究是土,亦并不貴重,象征着李明遠與朔方軍的淳樸本色。
以南朝士族的傲慢和華麗做派,因看不上而将其棄擲,倒并非真的不可能。畢竟花椒塗牆,絲障蔽道才是當時貴族的風尚,若世族之間贈以磚瓦,真的會被笑掉大牙,亦會被視為對收禮者的藐視。
阿秋艱難地道:“那此事,是否是真的?”
安道陵霍然道:“當然不是!先皇後收獲此磚之時,我便在側。此磚亦由我親自拓印其上畫像造冊之後,親手送入栖梧宮封存,怎會是流言裡說的那般?而文皇後,又豈是那般當面恭維背後暗刺的卑劣之人?”
阿秋到得此刻,忽然覺得自己聽見了第二個重點。她再度問道:“文皇後?這位得到李将軍饋贈漢磚的先皇後,便是我所跳的白纻舞的編創,上官皇後?”
安道陵雙目之中忽然閃過蕭然神色,長長歎息道:“正是上官皇後。天下還有哪一位皇後,會令無論外族本族,邊塞中土,俱都傾心于其風度懿範。她唯一不能得着的,卻是……”他忽然收言,神情之間隻餘無限蕭索。
阿秋入宮至今,這才是首次聽人提起上官皇後。她與這位傳說中的皇後的唯一交集,便是她曾練過文皇後編創,并于當年驚豔當朝的《白纻舞》。
她對皇後其人了無印象,故而并不明白安公提及先皇後時,為何如此動容。
阿秋聽得自己清楚地道:“首先,我們要查實,此事究竟是真是假。若是假的,屆時我們隻要出示真正的漢磚原物,則謠言不攻自破。”
安道陵搖首道:“不可能是真的。”
阿秋道:“那麼請問安公,自漢磚被收藏入栖梧宮後,您可再曾親眼見到過它們一次?”
安道陵得她提醒,變色道:“你的意思是,即使此磚非文皇後所毀,也有可能後來被其他人盜出宮去,加以破壞。”
阿秋道:“正是如此。隻要碎磚這一結果擺在那裡了,又有人添油加醋明目哄傳,那便是對李将軍的羞辱。事實既成,過程究竟如何,誰還能說得清楚。”
安道陵不發一言,重重坐回座椅裡去。
片刻之後,他揚聲向外道:“去取樂府熙元五年當年的檔案記冊來。”
發黃冊頁上加蓋了樂府熙元五年的印鑒,且以火泥封印,這意味着在此之後,并未有人再打開過。
安道陵神情寂寥地道:“這冊頁,是我當年親手封印。若非這件事情,恐怕我有生之年,都不會再開啟它。”
這亦是内宮中大多數典冊的命運。再度被翻開時,時常已是數百年之後。
而每一頁細心繪就的圖文,都是當時工師的深心镌語,亦是一段已然消逝的歲月。
可以想見的是,天機四宿之中的“箫中聖手”,曾經風度翩翩的安世和,便如此這般的在樂府之中,度過了他大半生的時光。
“千秋萬歲”“單于和親”“與天同侍”。
安道陵翻開的那一頁上,首先躍入阿秋眼簾的,便是以古老篆文書寫的這三行吉語。
安道陵解釋道:“這三塊畫像磚石上,都刻有吉語,應是墓室出土之物。這也是那謠言說其被文皇後毀去丢棄的原因,亦是譏嘲李将軍不通文墨,竟将墓室之物用作國禮。但其實文皇後知之,我亦知之,因長安數百年間多經戰亂,地上宮室磚瓦,要得到一塊幾百年前完整的磚瓦幾乎已不可能。”
“千秋萬歲”那塊磚上,繪畫着七鼓二盤,有一似巫者之人踏歌其上,左袖舉起處似昭昭為日月,右側似為神龍相随伴舞。
“單于和親”似為宴席情形,座分賓主,座前有長袖舞者手執杯而旋轉,足下裙裾飛揚,所踏亦是圓鼓。
“與天同侍”有車馬似升空乘雲而去,兩列逶迤女子自雲端而下,舉袖似相迎之狀,雲氣彌漫,必是接墓主人升天之意。
阿秋的手指不自覺地劃過“千秋萬歲”那一塊。
如果沒有記錯圖形,自己早前在西市所得到的那半塊,就是這塊畫像石其中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