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森沙啞的老妪聲音在一個書架後悶悶響起道:“你這又是為了什麼發愁?”
阿秋驚得幾乎跳起來,卻辨認出這是褚元一的聲音,不由得又好氣又好笑,抱怨道:“姑姑,我在外面叫你好多聲,都不回答我,原來卻在這裡!”
書架後的褚元一似伸了個懶腰,道:“年紀大了睡得早。再說你那叫門的聲音,大約也不比一隻貓兒大,我沒聽見罷了。”
阿秋為之語塞,想到自己此刻武功已失,無法似從前般傳音入密,而且栖梧宮乃宮中禁地,她當時确實也不敢大聲叫喊,褚元一竟在這主殿中高卧,聽不見也屬正常。
阿秋轉過書架後,拉着褚元一的手道:“姑姑,這些時日不見,你可好?”她心中忽然有些發酸。
在宮中,人人皆有秘密。而唯獨對着心智已然不全的褚元一,阿秋沒有任何壓力。
無論是刺者,是舞伎,是女官還是别的什麼,無論她離開多久,元一姑姑始終隻當她是記憶裡的小阿秋,也隻當她昨日剛離開,今日便回來了。
褚元一獨目憐愛地瞧着她,口中卻生硬地道:“有什麼好不好的,到這把年紀不死就算好了。你這是又到哪裡去玩了,倒是沒玩一身泥回來,也還幹淨。”
阿秋啼笑皆非,她都這般大了,怎會玩一身泥?但也不揭破,由着褚元一将她從上至下地拍了幾下灰土。實則因為要來樂府,她身上穿的是女官服色,比褚元一那身破破爛爛,要幹淨多了。
阿秋陪着褚元一有一句沒一句地聊了片刻,想起自己此行目的,問道:“姑姑在這宮裡可見過磚?”
褚元一一愣,道:“這裡可不到處是磚。你看那地上鋪的、砌台階的,不都是磚。刻花的也有,燒着字樣的也有。你若要,我挖幾塊給你便是。”說着竟真的要動手。
阿秋又感動又好笑,連忙阻止道:“不是這些。是……”她想了想,用手在空中比劃出大緻大小,不确定地道:“應該有三塊。上面有字,而且畫着跳舞的人形。”
這三塊畫像石入宮,已然是二十年前的事,就算自那時起褚元一一直在栖梧宮,畢竟宮中瑣務繁多,千頭萬緒,她恐怕也未必記得這件事了,阿秋亦沒抱什麼希望。
誰知褚元一一聽得她問,獨目之中瞬間光芒大盛,立刻道:“我記得!那是熙元五年秋天的事情!是有三塊畫像石磚,自樂府被送過來。那時收貯在……”
她用力地敲敲腦袋,道:“我記起來了,随我來吧!”
阿秋完全沒有料到,以褚元一現時的腦子,竟然能記得二十年前入栖梧宮的三塊漢磚,而且清楚記得年份時節。
她心下雖然疑惑,卻仍是跟着褚元一,來到殿右側最角落、隐藏得最好的一個木架上,瞧着褚元一拉過梯子,身手敏捷地爬到了高處,在最上面一格裡翻找。
阿秋眼睜睜地瞧着,心中自然極希望褚元一當真能找到那三塊漢磚,眼下這麻煩就不攻自破了。
若漢磚真的貯藏在這裡的話,若是她自己動手來找,真的須将全殿的書架都翻天覆地般的翻找一遍,才能找到。
梯子上的褚元一輕聲道:“小心接着。”
然後,便是一卷東西向阿秋砸了下來。阿秋來不及想,忙伸手接住。
直到接完,她才想起後怕。幸好褚元一扔下來的,是一卷畫軸之類的東西,重量甚輕。若她扔下來的是一個盛放那三塊漢磚的大木盒,以她此刻失去武功的身手,可不得将她砸出個好歹來?
她連忙向上道:“姑姑,找到磚了你别扔下來,我爬上去接。這會我接不住,會摔碎的。”
褚元一印象中,一時當她是個孩子,一時又當她是大人,因此阿秋說接不住,褚元一也并未有半分覺得不對,隻道:“你且打開來看看,是不是這個?”
阿秋有些糊塗。她說的是三塊漢磚,怎麼會是一個卷軸?但褚元一如此說,她便也依言先吹去其上的塵土,然後展開。
就着月光一看之下,她便明白了,這是安道陵那份拓本同樣的内容。就連一旁安道陵以清峻楷書題寫的釋文、标注的日期都如出一轍。其上正是那三塊磚的拓印畫面,并“千秋萬歲、單于和親、與天同侍”三行吉語行文。
想必當時安道陵制作了兩份,一份留于樂府造冊貯存,作為樂史資料,另一份就随着這漢磚原物送到了栖梧宮來。
阿秋點頭道:“就是這三塊磚。姑姑可曾見過原物?”
褚元一昂首道:“自然見過。當時這磚和這卷軸,交來栖梧宮後就是由我登記入庫的。我一看,便認得上面是安師兄的字。唉,我這才曉得,他改了名字,又做了宦官。所以這些年避着不見,也不能怪他了……”
褚元一語氣至此,忽然陷入深深的寂寥。
阿秋忽然明白,褚元一之所以會特别記得這三塊磚,卻不是因為這磚有何稀奇,而是這磚和卷軸,帶來了她這四十年隐于宮中,從此相忘于人海的,故人的音訊。
皇宮說大不大,說小卻也不小,足夠一個人刻意隐姓埋名,觑面不識,所求或者隻是相忘于江湖的淡泊與平靜。
她不由得想起臨行前,安道陵苦笑說過的“栖梧宮,我受誓言所束縛,不能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