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長安微一錯愕,振袖出手,已将舟頭襲來的那物接在手中,那卻是顧逸用來撐船的長篙。他隻一臉茫然之色。
顧逸已然大踏步過來,沉聲道:“我來。”
給人療傷這種事,自然功力愈深愈好,蕭長安隻為看阿秋的情面,又不是特别關切褚懷明,自犯不着和顧逸搶,于是去舟頭撐船去了。
阿秋卻直覺顧逸有些怪,卻也說不出來是哪裡,連忙起身讓出位置給他。
但見顧逸一言不發在褚懷明背後盤坐而下,伸掌抵住他背心。隻過得片刻,褚懷明頭上便有絲絲熱氣升騰,再過片時,他便嘩的向前吐出一大口黑血來。
顧逸似是料到阿秋會伸手去扶,立刻搶在她之前将褚懷明扶住。褚懷明此刻已然醒轉,見得身側居然是顧逸,雙目先是景仰地亮起,随即又黯然道:“懷明慚愧,終究未能殺了她!”
撐舟的蕭長安是最不清楚事情狀況的,此刻聽得他受傷醒轉這第一句話,方知褚懷明如此拼命,倒多半不是因為阿秋,而是因與那族長有仇,一顆心連最後一分也放下了。主動問道:“懷明小将軍為何明知不敵,也要與那白袍老太硬杠?你若死在這裡,你父親豈不痛心?”
蕭長安心計極深,他既知顧逸和阿秋都在意朔方軍人死在建章,即便漫不經心地,也要故意提一句褚懷明父親,以使他生出挂念,不至于再做此自尋死路之舉。
孰知不提還好,一提之下褚懷明雙目閃出厲芒,再嘔出一口血,冷然道:“殺母之仇不共戴天,生為人子若不能手弑仇人,有何面目存活于世?”
蕭長安雖未曉得事情前後,觀其悲憤,聽其片語,已知其母胡妙容竟已不在人世,以他之佻達灑脫,亦再說不出話來。
他離開建章之前,胡妙容才于宮宴上接受褒獎,成為樂府曆代舞伎之中唯一一位诰命夫人,而如今回來,已化作一具冰冷屍體,且她正值盛年,并非垂垂老者。這其間之天翻地覆,變化橫生,令他這個外人亦覺人世反覆,何等殘酷。
此刻天地俱寂,月沉水黯,内城河中隻有波浪拍動船舷的聲音。
阿秋盡量柔聲道:“懷明小将軍為何能确定,殺你母親的便是那位隐月族主?你父親知道嗎?”
褚懷明顯出哀莫大于心死的神情,淡然道:“他不知道。父親一直忙于軍務,母親的很多事他都不大清楚。但我清楚,因為我除了軍營校場演練之外的時間,幾乎都在母親左右侍奉。”
由此可知,褚懷明是真正的孝子,和胡妙容的感情亦深厚。說到底,他始終仍是個半大孩子,仍在深深眷戀母親的年齡。
他咬牙道:“母親過世之前,有一些人來找過她,我都知道。比如你們樂府的孫内人、薛教習。但不是她們。她們沒有動機傷害她。逼她服毒的,隻能是隐月族的這位素柔花族主。”
舟上的三人都是首次聞得那族主的名字。
褚懷明卻再不等他們問,臉上流露堅毅神情道:“母親到建章之後,素柔花便來找過她幾次,每次她來過之後,母親都心事重重。她不會與我說,但我亦猜得出來,素柔花必然威脅過她。而她最終不願被素柔花脅迫,又不想牽連我與父親,遂選擇了自戕。”
阿秋本來想開口再問,卻又立時刹住。
胡妙容恰好死于她想要去請問李重毓的身世之前。若隻因這個問題,已然逼死了一個胡妙容,她又何忍再開口問她唯一的兒子。
褚懷明卻是看着茫茫水波,坦蕩地道:“你們大約不知,我母親被前代皇帝賞賜給先代關内侯李明遠将軍之後,有一段時間是在李将軍夫人姚氏身邊作婢女的。”
這段往事在阿秋竊聽之時,那隐月族主素柔花也曾提到一二。當時她說,若非李明遠從未碰過胡妙容,一到駐地更是立即就将她送給夫人去了,她一定會殺了胡妙容。
褚懷明繼續道:“姚夫人出身幽州士族,很喜歡我母親,我母親雖是舞伎出身,卻做事認真,漸得她信任,又因我母親于當地無親無故,算是幹淨。有一些很隐秘重要的事,亦會讓她去做。其中之最為重要的一件,便是讓我母親将如今的關内侯,那時隻得七八歲的重毓将軍自一戶鮮卑人家裡抱回來,并稱作是自外家抱回來的,姚夫人與李将軍的嫡長子。”
這般石破天驚的秘聞,他就這般平平常常地,在三人面前說了出來。他顯然是已沒有任何保留地,打算相信顧逸和阿秋了。
顧逸終于問出了最關鍵的問題:“那麼李重毓既然不是姚夫人所生,他父母究竟是何人?”
此一問至關重要,因為李重毓的出身血統,會決定他大半的立場。
朔方軍本來就夾雜了至少一半的鮮卑與烏桓士兵,故此戰力亦是南朝三軍中最強者。如若執掌此軍的李重毓根本是半個鮮卑人,他可以很容易地完成與其他部落的融合。
也就不會再作南朝的北方城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