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之後,他才道:“我們裴家、陛下出身的謝家、以及你刑名穆家,都是曆代公卿,士林舊族,亦是世交。如你所說,我在你和陛下面前,也還算得上半個長輩。有些事,我既然當年就不曾非要清楚明白,如今自然也不打算斤斤計較。”
穆華英的眼中,似有火星飄落,卻隻是重哼一聲。
裴元禮隻将賬簿安靜放在她的手邊,道:“我去睡了。”
他既不招呼穆華英,就那般獨自起身。
從此刻來看,兩人雖同宿一室一床,但各自就寝的情形,并不少。
父母是如此相處,阿秋忽然有些明白裴萸為何,是那般傲慢中又帶着敏感的天性。
穆華英并無一言,也不曾碰手邊那些冊子。
直到裴元禮走到她身後,她才冷銳地道:“我已去約過在建章的隐月族殺手,李重毓到達建章那一刻,便是他的死期。”
阿秋猝聽此語,蓦然心驚。
同樣的内容,她亦從萬歲公主口中聽到過。但那時,萬歲公主所說委托她的人,卻是裴元禮。
裴元禮先是一愣,卻苦笑道:“你去便去了,為何卻要用我的身份,隐藏樣貌去見她呢?”
阿秋先是錯愕,立即記起一件事:萬歲公主當時向族主說,她力圖□□,可裴元禮絲毫不為所動,族主答以那不過因為你無法令他心動而已。
現在看來,萬歲公主倒是冤枉了,皆因扮作裴元禮去的人是穆華英而已。
“素手閻羅”冷豔華貴,鐵面冷心,又豈會将萬歲公主這等無根無基的流浪殺手放在眼裡。
穆華英滞得一瞬,道:“若李重毓死了,顧逸順着線索查到我們頭上來,能把我摘出去,亦好過我們夫婦一起被陛下記恨。”
站在裴家的利益來看,的确如此。李重毓因殺父之仇不共戴天,此來誓要取裴元禮首級,因此裴元禮有充分理由要他永遠回不去。
如若事發,穆華英隻須推作一無所知,皇帝謝朗顧及這位義姊情面,就算将裴元禮下獄,亦不會動裴萸和穆華英,裴家的未來亦得以保留。
但若裴氏夫婦齊為罪人,裴萸就不會有任何前途可言了。
裴元禮之前一直尚能鎮定,此刻卻忽然似老了十歲,以手扶住穆華英的椅背,歎息道:“李重毓若死,大衍的北方城牆不複存在。我們南朝,将立刻面臨胡馬南下的形勢。”
又道:“飛鳳衛不是一直以陛下和社稷為第一效忠目标的嗎?你為何會作出這個自毀長城的決定呢?”
他的語氣看似歎息,卻令人難以覺察的,有一絲欣慰。
穆華英聲若寒冰地道:“飛鳳衛以陛下為重,但刑名穆家的家規,卻講究一個有仇必報,有恩必還。”
她自椅上起立,轉過身來,正視裴元禮道:“是李重毓非要你首級,否則不與我朝合作。”她加重語氣,冷然下結論道:“是他自己找死,非要與裴家作對。”
裴元禮似極欣慰,卻亦是無奈地長歎了一口氣,委婉地道:“其他人不會這般想的。畢竟天下人皆知,李重毓的父親明遠公之死,我難辭其咎。”
身為聯盟之師,見友軍身陷重圍卻故意拖延不救,在戰場是毫無疑義的背盟棄義之舉,按軍法論處,當斬。
穆華英霍然道:“你難辭其咎,當時的誰又能辭?昏庸荒淫的廢帝司馬炎就能辭是嗎?總指揮上官祐能辭是嗎?作出不救的決定時,連大名鼎鼎一門忠烈的樊纓一旁聽着,都未曾說半個不字呢!”
伏于梁上的阿秋聽着,卻直如一頭冰水澆在脊梁骨上。
李明遠殒身之事,她已多次從顧逸等人處聽說,卻從未想到,其後涉及的人事,如此之複雜。
牽涉到前桓末帝不說,連上官玗琪的叔公,“青衫隐世,劍傾江左”的大桓中書令上官謹亦在其中。
無論樊連城,還是上官玗琪,都絕非不忠不義之人。故而阿秋實在難以想象他們的先人,居然有參與作出這個“不救”的決定。
裴元禮瞧着穆華英,卻是生平第一次如釋重負,他長長吐出一口氣道:“當時你尚且年少,并不在場,卻如所有情形親眼目睹,南朝刑推第一人名不虛傳!”
穆華英冷然道:“我不在場,卻曾聽過父親轉述寥寥數語。他隻說金殿作出的決策,形勢将有劇變。南朝迫切需要一場全面勝利震懾敵人,哪怕其代價,是犧牲某個重要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