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沒說出口的是,能單騎不懼生死、一路護送朔方軍‘不死軍神’李重毓的,阿秋也是唯一一個。
軍隊重英雄,講義氣。此事今後傳揚天下,南朝三大軍系:建章師、朔方軍、西北軍,都必定會對這位新出現的少師傳人懷有好感。
阿秋卻有些不好意思,以另一隻手撓頭道:“我卻不知道裴家的箭法這般有名。若知道,也不敢這般托大硬接了。”
樊連城再看她一眼,不置可否地道:“既不為名,也不為利,亦不懼艱難險阻,隻管為所當為,這便是我替天下軍人敬你之處。”此時她替阿秋裹傷完畢,方向李重毓拱手道:“至此連城已完成了義母囑托,此刻朔方軍先鋒營已重集結将軍麾下,可望平安北歸,連城就此告辭。”
人人皆知樊連城是永定侯樊纓義女,阿秋卻未想到,在建章京城中,李重毓卻并不隻有顧逸這一個朋友,還有遠在西北的樊纓囑托樊連城照應。她由此亦想到,今晚樊連城亦沒閑着,她當時急急從建章師北營回來,要太子和公儀休代替她去彈壓北營,原因之一便是要親自去調這支在北甯館的朔方軍,帶領他們出城。
到了此刻,放眼建章上下,能做到這件事的也就隻有樊連城一人了。唯有以她樊門女将在南朝軍隊中的号召力和德望,以及她如今身為飛鳳衛兼中軍将領的地位,才能成功在建章敵意洶湧之時,将這支三千人的朔方軍先鋒營帶出城外。
但說到底,亦離不開謝迢和司空照對建康師南北兩大營的彈壓。若建康師因聽說裴元禮死于李重毓手下而群起嘩變,那麼以樊連城一人,亦是扛不過如此壓力的,那麼這支朔方軍必然要全軍覆滅于此。
李、樊二姓可算世交,但李重毓此生卻是首次與樊連城見面,而一見面之下,她便幫了他這樣大一個忙。但李重毓卻毫不拘謹,伸出大手,握住樊連城的手掌,慨然道:“樊家妹子,此番有勞,代重毓向纓姑問好。”
樊連城面具下不辨表情,亦是就着他的手搖了搖,淡然道:“義母嘗多次對連城說,四海之内皆兄弟,天下軍人是一家,何必言彼此。”
李重毓又向褚茂道:“我欲來建章時,褚叔曾多番勸阻,言南人狡詐,絕不可信。而我則言,再不可信,我都須親自踏上這片土地看個究竟,方才會對漢人政權死心。褚叔見勸我不住,故而決定親為先鋒,先我而來。到得此刻,”他以手指阿秋、樊連城,以及遠處仍然站立的公儀休,續道:“褚叔已然親眼見過了,仇殺亦有,内讧亦有,南朝于我,恩有怨亦有,重毓想請問褚叔,關于南人是否可信一事,褚叔心中的結論,”
阿秋至此刻方知,這位樂府前輩胡妙容的丈夫,先鋒營參軍,竟然是不贊成李重毓南下聯盟之舉的。
而他雖不贊成,卻冒死為李重毓做了領頭軍。
當然這其中,必也有他夫人胡妙容被本朝宸妃特地延請回歸的原故,他為着保護妻子安全,故決定一同南下。
但胡妙容最終沒能回得去北方,而是留在了她自幼生長的建章城。
而這并非南朝任何一人動的手,褚懷明已将詳細情形回禀過父親,褚茂是知道的。
不知為何,阿秋感到無論是她自己,還是樊連城,生平都不是沒有見過大世面的人,此刻卻竟然都莫名緊張起來。
憑心而論,即便将南朝地位最高的皇帝謝朗,和心性最淡泊超然的上官玗琪拉過來,隻為聽褚茂的結論,恐怕這二人,也難以不緊張。
此一問關乎良知,亦關乎先輩以鮮血付出的代價。
無論是李明遠之死,胡妙容之死,以及朔方軍和李重毓這一路所遭遇的敵意與伏殺,身為南朝的任何一人,隻要尚有良知,便難以心安理得。
南朝至今的二十年和平中,當真沒有李明遠的鮮血嗎?裴元禮坐擁輕裘美服,廣宅美居的這些年,李重毓難道不是在北方經曆一場又一場的硬仗搏殺,硬生生阻住了胡馬南下的腳步嗎?
他固然是為了自己的生存,但南方政權亦不能說不曾受他的庇佑。
即便連褚茂身側,他的兒子褚懷明,亦是神情緊張地等着父親的答複。
褚懷明曾多次與阿秋打過交道,曾與她和蕭長安共同聯手抗擊隐月族主素柔花,受傷後又得大衍少師顧逸以真氣救助。
他很清楚自己父親在李重毓心目中的份量,深知父親這一結論作出,便會決定此後他與阿秋等人是敵是友。
正如李重毓曾經說過,朔方軍并非是他一個人的軍隊,而褚茂這等老将便足以代表朔方軍中大部分人的看法。
褚茂瘦長枯槁的臉容,沒有任何表情。他的眼神,卻是默然伫望建章宮城的方向。
空氣裡一時間靜得連根針掉下來均可聽見,人人屏住呼吸,等褚茂的回答。
即便連褚懷明也坐不住了,終于出口催促道:“爹!”
褚茂銳利的眼神這才回轉過來,先是掃過樊連城,最後卻定在了阿秋面龐上。
他的眼神在盯上阿秋的那一刻,由犀利迅速轉化為柔情,且是帶着悲傷的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