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顧逸而言,變為白發時的記憶,更像是一個月做一次的夢,夢裡的事情有好也有壞。
好的,譬如救了故人之子李重毓。壞的,譬如被鄉民視為妖物,人人喊打。
但後來就很穩定了,因為他多半會将自己囚于地底密室。既不會遇到外人,也就多半能平靜度過那一夜,隻當睡了一個覺而已。
但從阿秋那晚闖進來之後,這一切改變了。
他牢牢記得她,也透過她,聯系起了所有的記憶。
阿秋忽然道:“顧逸,我身上疼。你抱着我。”她的語氣,竟似在撒嬌。
日光落在她半閉的長睫上,像鑲嵌了一整圈的金子。
顧逸的灰瞳于刹那間微眯,閃現危險光芒。
但他喉間微動,舔了一下嘴唇,低低地道:“好。”
他小心翼翼伸出長臂,再度将她圈回懷中。凡被她挨到之處,哪怕隔着衣衫亦覺肌膚宛被火灼。焦渴。卻是幸福得快要眩暈的感覺。
他忍耐地、不動聲色地試圖馴服心中的那頭野獸。
阿秋靠在他身上,閉着眼睛道:“顧逸。”
殊不知她連一聲撒嬌的輕呼,對此刻的他都是極緻的蠱惑。
好半天,他才沉沉應道:“嗯。”
阿秋道:“我們現在是要去哪裡?”
顧逸方才清醒了些許,看向窗外道:“我們要去西南的大宛山,見隐世宗的厲無咎宗主。”
隐世宗,厲無咎,這名字阿秋聽着熟悉,卻一時間不記得在哪裡聽過。
顧逸沉沉補充道:“他是蕭長安的師父。”
阿秋心念電轉,恍如一瓢冰水潑上脊梁骨,顧不得全身疼痛,倏地睜開眼睛,看着顧逸道:“是蕭長安,害得你如今這般的?”
她自不會忘記,那時顧逸交給她化神丹的丹方,令她連夜送去給公冶扶蘇,着公冶扶蘇三天之内必須煉好送來。
當時她便曾心生疑窦。顧逸做事,一向有備無患,如此草率匆忙令人急就,并不似他的風格。
烈長空當時欲言又止,隻是說讓她留心她的朋友。
她思來想去,便想到了蕭長安。
這個少年陰晴不定,喜怒無常,對她并無惡意,可對顧逸便難說了。
顧逸眼眸裡帶着涼意,無甚情緒地道:“化神丹,以往一直是由厲宗主找人煉好,每月轉送給我。”
而自從蕭長安抵達建章後,此事一直便由他經手。
但最近這一次,明知李重毓朝觐在即,蕭長安卻沒有給他送來化神丹。顧逸隻得臨時立即叫公冶扶蘇去煉制,果然出了岔子。
阿秋脫口而出道:“你問過他是何原故了麼?”
顧逸神情淡淡,瞧她一眼道:“何用問。”
阿秋還未反應過來,他道:“化神丹對我的重要,他不可能不知。即便是厲宗主那邊煉丹時出了問題,又或者到他手中時出了問題,以至不能如期送來,這般大的事,他理應急急來告知我。”
阿秋快速地動着腦筋,卻仍未想出個理所當然。
顧逸道:“他是在向我示威,要我去向他低頭 。”
車外此刻響起“天權禦者”烈長空的聲音,道:“敢這般要挾少師,向少師示威的人,近十年來他蕭長安還真是第一個。”
阿秋如墜冰窖,再說不出一句話來。
蕭長安亦邪亦正,讓人摸不透他的背景和用心。以往他總是言笑宴宴,談吐灑脫,故而阿秋雖不是很信任他,卻從未将他當作敵人看。
而于顧逸生死攸關的秘密,這般輕易便落在他手中,現在想來,亦是令人後背發涼的一件事。
公冶扶蘇的聲音響起道:“還好少師一覺端倪,便立刻作出應對計議,并未被他牽着鼻子走。隻是在下确已盡全力,亦無法煉成有效的化神丹,隻延緩了兩天少師變化發作的時間。”
烈長空一邊策馬,一邊道:“雖隻延緩兩天,卻替少師赢得了應對裴元禮的死與調度建章師軍權的時間,令少師不在場的情況下,一切仍能在控制之中。當然,亦多虧了阿秋姑娘,竭盡全力保住了李重毓。”
但他未說出口的是,顧逸最終料定李重毓不會就那般離開江東,必會去武聖祠拜祭,而武聖祠才會是他和阿秋最難過的一關,故而終究不顧他攔阻,離開金陵台地室,公然以銀發灰眸形貌現身衆人面前。
此時尚且無人猜測他便是顧逸,但終究留下隐患。
阿秋擡眼看顧逸時,卻見顧逸也正在專注看她。
與以往不同的,是他此刻深邃眼神中,有别的化不開的東西,是令她心如鹿撞,不敢多看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