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逸打量半天這顆“化神丹”,終于明白這些日子少見厲無咎蹤影,他究竟是在忙碌些什麼了。
他看了又看,忽然狐疑地道:“這丹藥之效在于化去神魂,可你必然不會給它下指令,教它明白要化的是哪一個。若如你所說,我有兩個自我,誰知道它化去的是哪一個?萬一它化去的是想要背負師門使命的那個入世之我,誰知結果會不會是我變得青面獠牙,愈不像人?”
厲無咎莞爾道:“所以說,你隻能賭一把,看你運氣如何了。”
又淡淡道:“若你真的變得青面獠牙,人不人鬼不鬼,從此便隻能逃竄于山林,亦不算辜負師門之命,我估摸着,也是成全了你的出世之願避世之心,豈不也是好事一樁?”
那時的顧逸卻還不知道,厲無咎也是會開玩笑的。而無論多麼荒謬的事情,由他說來都似變得輕描淡寫,再平常不過。
他似信似疑,便道:“那好罷,我便依你之言服下一試,但若我變成怪物,你便将我放于深山大澤之中,免得驚擾凡人。我也可自由自在,過着曳尾于塗中的寫意生活。”
厲無咎懶洋洋地道:“還有第三種結果,你是否也要留個遺言。”
顧逸問:“那是什麼?”
厲無咎清澈見底的眼睛,難得地閃着狡黠光芒,道:“就是我煉丹有誤,而你被這顆丹毒死了。”
顧逸始而發呆,繼而大笑,直笑得眼淚都快出來了,道:“那就更好,一了百了。若是那般,隻能有勞你為我再尋覓一個傳人,使我鬼谷傳承不絕了。”
厲無咎搖着頭道:“若再為鬼谷尋一個傳人,我是定不會讓他再修煉什麼化外之身留形駐世,以待天下一統的入世機緣的,給後人找多少麻煩。”又沒好氣地道:“這世道,能救就救,不能救便拉倒。此之謂太上自然,清靜妙道。”
顧逸從前隻跟随過師父,每每聽到多半是以天下蒼生為念的教訓,從未聽過如此叛逆不經的言論,駭然道:“這樣也行?”
厲無咎理所當然地道:“有何不行?你一死,道門傳承内外兩宗隻剩我一人,難道不是我說如何便如何?”
顧逸再度忍無可忍,爆出大笑,隻覺得厲無咎果然是個妙人。
蕭羽聽着,怔怔地道:“原來師尊,他從前也是如此風趣的。我隻覺得他眺之若仙人,神思若冰雪,從不敢略有冒犯。”
顧逸瞧她一眼,道:“那是自然。”
阿秋卻覺着,顧逸這言意有所指。厲無咎對着蕭羽這晚輩弟子,自不會如對着顧逸一般,談笑風生,诙諧打趣。
除了朋友與弟子輩分不同,大概也還因為……别的。
阿秋關心顧逸,便道:“幸好厲宗主的丹煉的是對的,你服下後,身體果然轉為正常了。”
若非如此,顧逸便終身無法下山,那麼她也便永遠不會認識顧逸了。
顧逸道:“我服下丹藥,不過一日夜間,白發便轉為黑,而瞳色亦恢複了正常,我心中很是驚喜,覺得自己運氣甚好,卻不知厲無咎從來不做沒把握的事,他是斷不會将有毒或者會害了我的丹給我服用的。那化神丹自有藥性,隻會識别化去隐含負面氣息的那一面,卻不會損害光明純正的自我。”
又道:“若論丹道,厲無咎亦是我所見過的天才之人了。”
山中無曆日,寒盡不知年,其後很長一段時間,顧逸便在明月坳内,因多與厲無咎對答,便“漸能人言”,且因容貌恢複常人模樣,厲無咎亦時常帶他出山行走,熟悉世間景象。
不過厲無咎還是告知他,化神丹僅能抑制那“另一面”的出現,卻并不能消除去“那一面”。因此,他必須每月定時服用一顆化神丹,才能保持住樣貌不變。而且,每月十五為月亮最盛之時,那就連化神丹亦抑制不了他的變化,屆時必然會恢複成原先白發灰瞳的樣貌。
顧逸卻不明白為何會有此一說,皆因自入明月坳以來,厲無咎确實每月均讓他服下一顆化神丹,他并未在意便吃了下去,但在他印象之中,卻是從未再變過滿頭白發的樣子的。初時他還有些擔心丹藥的效果,故此每日晨起即會去溪邊照看,生恐哪天又一夜白頭。後來見日日無恙,便幾乎忘了還有這麼一回事。
厲無咎歎了口氣,便将他領去丹房,指着一地東倒西歪的丹爐、丹竈、藥櫃道:“這是你上個月的月圓之夜砸壞的。”
又将他領去後山藥圃,給他看七零八落的靈藥、植株,道:“這是你上上個月的月圓之夜,亂刨壞的。”
再帶他來到宗祠之前的大殿,指着其上的道祖聖象,好言道:“你覺得這聖象,與你剛來時的,有無差别?”
顧逸端詳了片刻,不确定地道:“像是多了幾分飄逸仙氣,可從前的高古拙遠之意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