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逸是帝師,亦是權臣,他平定天下後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是在竭力建立一個,即便沒有他的強勢手腕,亦能平穩運行的政體。而前飛鳳四衛的各司其職,以及新一代飛鳳的就位,都是他努力卓有成效的證明。
但也因其如此,當中朝發覺有朝一日,顧逸消失而朝政仍能有序運行的時候,他所留下的權力真空,難免會被人看到機會,生出觊觎之心。
公冶扶蘇亦是苦笑,片刻後道:“大約少師一去,很多人的野心會浮出水面。别人不說,至少我确定你們口中的蕭長安便會是其中一個。”
阿秋怔怔地道:“與這件事相比,其實此刻令我更為困擾的,是另一個問題。”
公冶扶蘇道:“什麼問題?”
阿秋望向窗外,片刻後,才一字一句道:“南朝天下,還需要師父麼?”
這一問,直令得公冶扶蘇猝不及防,片刻後他才道:“你是說,若陛下已不再需要少師,而且朝中高門均立場一緻擺明車馬,不需要少師再幹預時世……在此情況下,少師傳人是否還要趟這趟渾水。”
阿秋苦笑道:“恐怕不是我要不要趟渾水的問題,鐵幕一旦落下,便是定意将我們拒于京城之外。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他們不來烹我們,已算是客氣。我要頂着師父的名義,硬插入權力中心,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阿秋以樂府舞伎出頭,在朝中并無人脈實力,也無背景,即便有人從武聖祠萬俟清那兩掌猜出她曾是蘭陵堂主人的高足,那背景也隻是壞背景而非好背景。以她這般的身份,想取代顧逸掌握權力談何容易。
且最要緊的是,在遍地生人、無人歡迎的政治環境之中,是否要腆着臉強行融入,死乞白賴要求分權力的一杯羹,也是個問題。
若是寒門十年苦讀的學子,邊關博封妻蔭子的士卒,倒也就這般做去就是了,因所謀不過為自己衣食祿米,至多再加一個光耀祖宗門楣。可她和顧逸,難道是為了俸祿财帛,才厚顔求官,奔走如犬馬嗎?
前往京城的旅途,忽然之間,就變得黯淡起來。
白莳在一側開解道:“以上畢竟隻是揣測,我們再行一段路,當可見得分曉。或許一切隻是巧合也未可而定。”她目光柔和,掠過阿秋面上,斷然道:“敝門祝由術中,亦有相面一術。妾觀姑娘骨相,貴不可言,而此行亦絕非絕地絕境,前途自有變化,還望姑娘不要灰心。”
阿秋苦笑道:“隻願白畫師所言應驗,否則我等同半個欽犯,再一起同行反而會拖累你。”
第二天日落之前,公冶家的馬車便抵達了雍關城。這一次城門口亦是排着長長隊伍,進城的人熙熙攘攘,比之雲夢城又更繁華昌盛許多,皆因越往東南,城埠越興旺發達之故。
公冶扶蘇這次早早便令管事去城門口問詢,看入城是否需查驗正身。
管事的不一會便回來了,罕見的神色凝重,手中還揭着一卷畫像。
他低聲在車外回道:“公子,這裡查得更嚴了,且發下了帶官印的海捕文書,我使了銀子,向守城士兵得了這副畫像送來。”他琢磨着,道:“不如,咱們改道?”
他一面說,一面已将那畫像遞進車中。公冶扶蘇伸手接了,将畫面展開後,立刻色變。
這畫即便沒有白莳的精妙傳神,卻也大差不離了。
畫上描繪的,任誰也認得出來是阿秋和顧逸二人。即便從未見過他們的人,若對着畫像,一看之下便能從人群中識出本人來。
阿秋立刻口舌凝結,再說不出一句話來。
白莳見她不言,便也接過畫來,一看之下,亦是吃驚之極。
她想也不想便道:“這畫,必定是見過你們的人畫的。”
又解釋道:“曆來公門繪形捕影捉拿江洋大盜,多半是畫師按着旁人描述來畫,不過通常旁人也是匆匆一瞥,未必看得真切,隻能根據記憶說個大概,到得畫師手中,那就更是千人千面,百傳失真了,譬如眼睛大,那究竟是多大?人中窄,又究竟是多窄?五官面貌,本就是差以毫厘,謬以千裡。以此而言,根據畫像捕人,着實是大海撈針。”
她續道:“可這幅像卻不同,幾乎是惟妙惟肖地還原了你二人面貌。能把你二人畫得如此準确,隻有一種可能,那就是畫師本人,曾經見過你和少師,若是聽旁人口述,多少會失真的。”
阿秋強令自己鎮定,轉向公冶扶蘇道:“公子可知,我在宮中認識的人當中,有誰會丹青的?”
她并非不能思考,隻是現在想起來,宮中所結識之人甚多,知根知底,說得上真有信任和感情的,卻并不多。而這些人,公冶扶蘇或多或少都曾相識,因此到得她腦子有些亂的此刻,她便将這個難題交給公冶扶蘇去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