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章師的人,動不得身為少師傳人的阿秋,但可以動與她同門的舞伎,這樣既羞辱了阿秋,亦報複了舞部,且間接打擊了阿秋的師父,樂府最高領導者顧逸的聲望。
且對方提此要求的時機十分巧妙,正在裴元禮身故之後,皇帝極其需要表态,籠絡建章師的時刻。
如非裴夫人雖然心狠手辣,卻絕不屑針對弱女子,阿秋幾要疑心此一石三鳥的毒計,是她想出來的。
阿秋強令自己冷靜下來,她想到第一個人,道:“裴萸。她雖與我不睦,但她也不是坐視婦孺被欺侮之人。”
若在從前,他們和裴萸當然說不上半句話,可排演《衍世甯》時,裴萸與張娥須、崔綠珠同在表演者之列,算大家有半分睹面之情。以阿秋對裴萸的了解,若知張娥須、崔綠珠這般被她建章師的人逼迫索求,她即便從來不是顧逸一方,但若告到她跟前,她亦不能坐視不理,因那并不符合她名門之女,軍中女英的風範。
孫内人靜靜地道:“我們去找過小裴将軍,不過她避而不見。其後兩天,她便領水師去了廣陵,再想找她也不成了。”
這消息如一桶冰水澆了下來,直令阿秋渾身冰涼。
連裴萸都選擇置身事外,說明作此要求,是建章師内部重量級人物的決定。若隻是臨時起意,随口一提的事情,出于義氣裴萸亦不會不管,隻因這是裴萸也撼動不了的決議,她才隻能遠而避之。
無論裴萸,或者如今的軍方第一人司空照,恐怕都壓制不了建章師這支軍隊誓替裴元禮和神獒營出頭,要拿舞部最出色的舞伎來洩憤的打算。
阿秋從未如此刻一般,感到陰霾重重、烏雲蓋頂的壓力。
她艱難地道:“安公……有沒有去找過陛下?”
安道陵久居深宮,仕宦兩朝,德高望重,若他肯出面,謝朗亦須賣幾分面子。
孫内人輕輕地道:“安公收到風聲,當晚便去找陛下。不過他出來時,臉色并不好看。最終,他歎氣告訴我們,陛下并不想答應,但陛下也擔着壓力。”
阿秋一想便可知建章師的用意:我們主帥裴元禮的人頭,為着陛下的南北之盟,都被您拱拱手送人,如今隻不過向您讨要兩個微賤舞伎,陛下都不肯嗎?
朝廷中其餘說得上話的人不是沒有,可是誰也不會願意為了兩名舞伎去頂撞中央軍建章師,畢竟講幾句大義凜然的話是容易的,但若引起中央軍不滿乃至嘩變的話,誰替天子分憂?
政治的殘酷,上下之間的界限分明,便在此時顯露無疑。人人都懂得丢卒保帥的道理,隻要那卒子不是自己。
牛車一路平穩行駛,此刻已入内城,過中朝。而這段路對于此刻的阿秋來說,竟似無比漫長。
孫内人最終心力交瘁地道:“你若顧及不了這些事,就不必勉強。”
她向後,靠在坐墊上,輕聲道:“娥須與綠珠已決定了,如若最後不免被賜,她們都會搶先一步自盡,到得那時,建章師的人便會無話可說了。”
阿秋一愣,心中怒火升騰,不住焚燒。
以先代之昏亂,三名白纻舞伎都還能得一個不錯結局。而到了顧逸離去的本代,最出色的舞伎竟然要面臨不是被辱,就是自盡的命運嗎?
她沉聲道:“既我已回了宮中,便絕不會讓此事發生。”她握住孫内人修長的手,一字一句地道:“此事交給我即可。”
本已憔悴不堪的孫内人和薛紅碧的眼中,再度生出希望的亮光。
阿秋曾經在她們眼前,做出過她們做夢亦想不到的壯舉,也達到過有史以來,樂府舞伎從未達到過的地位,與南朝第一名媛上官玗琪并肩而行,為少師顧逸辦事。她們沒有理由,不信任她。
與此同時,牛車已停住,蕭長安的聲音在外笑道:“二位教習可下車了,今日有勞。我還須送姐姐去東宮,就不能送二位回棠梨了。”
孫内人和薛紅碧最後向阿秋深深望了給予無限信任的一眼,便掀簾下車而去。
阿秋尚未反應過來,眼睜睜看着她們背影離去,這才想起薛紅碧所說的“現在不說,恐怕亦再沒機會說”是什麼意思了。
她原本就該想到,以孫内人和薛紅碧囿居深宮,對外界訊息亦不靈通的處境,怎會有能力及時趕出來接應她,帶她回宮。這背後必然有高人的安排。
她心中原以為是安道陵,以他白道武林天機四宿的地位,若要力保她,從眼線、官谕等方面做出安排還是辦得到的。因此她以為她回宮的第一個地方,将是棠梨樂府,而見到的第一個重要人物,是安道陵安公。
而到了此刻,方知要見她的另有其人,卻是東宮謝迢。
而這一切,必然都離不開駕車的這位,十二歲即稱甘羅的蕭長安的策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