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趙靈應作為吳郡趙氏之女,一直在中央樞機秘要之位,此刻謝朗若立她為後,便是安撫吳郡人心的有效措施。
謝朗精疲力竭地道:“自朕坐上這個帝位,沒有一日不是在運籌帷幄,左支右绌當中度過,小心翼翼地維持着各方的平衡。少師要變法,朕努力為他彌補與高門士族間的嫌隙;中原高門陸續南遷,是朕勸谏他們多往闵、浙諸地,開辟新土,不要與本土世族在長江流域争奪既有利益。靈應,蘭台之上的你可以愛恨由心,任性地口誅筆伐任何一個官員,而朕卻是要小心翼翼地讨好每一個人,唯恐這得之不易的團結局面破裂,你懂不懂!”
趙靈應秀美的花容首次出現動容神情,顯然是她從未自這個角度,去看待謝朗作為開國皇帝的生涯。
喘一口氣之後,謝朗臉色變得更為蒼白,他嘶聲道:“朕忙得,連迢兒也無力教導,以至于他年将弱冠,亦沒有自己的實力,這是朕作為父親的失職。至于如今,你以為朕很樂意當這個負心漢嗎?你以為朕不知道,岚修必定會傷心嗎?”
趙靈應原本渙散的目光漸漸回神,重又浮現一絲譏諷微笑。
“陛下要的,無非不就是我那些尚在吳地的堂兄弟們止戈息兵麼?若隻要這一點,不封我為後,也可辦到,隻看陛下願不願意辦而已。”
阿秋立刻豎起耳朵,不知趙靈應能提出怎樣兩全其美的方法。她自問若換了她,恐怕亦想不出比這聯姻更為高妙的方法來。
在皇室血脈中直接融入江東士族,他們的利益當然便可千秋萬代的得到保護,是給予他們最直接實在的承諾。
但當然,若趙靈應真的成了皇後,此刻的太子謝迢,她的師兄,地位自然危矣。江東士族的願望當然不隻是一個皇後,而是要一位帶着吳地血脈的未來新帝,才能确保這共治天下的承諾永不被辜負。
趙靈應收起唇邊的譏諷,沉靜地道:“陛下隻需讓靈應坐上上官大人空出的右相一位,靈應可保證,吳地危機不日可解。”
謝朗瞳孔劇震,失聲道:“什麼?”
趙靈應平靜地,毫不退怯地道:“靈應願為百官之首,不願為後宮之首,陛下明察。”
謝朗明白過來,不由得以手捏緊床頭繡被,沉聲道:“你想以你所出身的趙氏取代正思退隐的上官氏,取得江左文官集團之首。世家第一門閥的地位?”
從提升家族地位而言,拜相和封後,其實都有同樣作用。但針對趙靈應的特殊情形,其間又有微妙區别。
若為皇後,她不能直接插手前朝百官的選拔任命,雖然謝朗必定會盡量重用趙氏族人,但趙氏在南朝中央并無根基,提拔幾人一時間亦難以改變固有局面,且也在北方門閥林立的政治生态中必受排擠,插不進核心位置中去。
但趙靈應若取代上官祐而為右相,雖然也是破格提拔,但某種意義上,仍算得上實至名歸。因為趙靈應大衍第一才女的名聲早已士林人人皆知,加之她作為蘭台令制诏撰文,參知政事已有十年,是禦前紅人,即便多少仍會令百官意外,但并非完全不可接受。
有她第一才女在儒林的聲望,加之趙氏在吳郡本來的名望,趙氏絕對有潛力成為繼上官氏之後,下一個文臣家族之首。
而右相作為百官之首,其最重要的職責之一,便是選官和甄别人才。這是皇後萬萬辦不到的事情。
趙靈應若為右相,必定順理成章引入江東本土各大士族人才,入朝入閣,即便一時之間還未必成什麼氣候,有這樣一位所謀深遠的右相背後運籌帷幄,耐心經營,遲早會在朝堂之上,形成與中原南遷門閥分庭抗禮之勢。
這才是趙靈應理想中的士族“共治江東”,與依托血脈、姻親關系的政治聯姻,并不相同。
而即便伏在梁上的阿秋,聽到這裡,雖深感震撼,亦不得不佩服趙靈應的大志,和這份足以維持江東世族百年氣象的眼光。
皇帝可以換,皇後可以廢,血親可自相殘殺,但江南士林之間彼此提攜,相扶共進的佳話,是會開一代之風,并且長久傳承延續下去的。
趙靈應躬身道:“不敢。隻是如陛下所見,如今朝中,少師缺位,上官隐退,裴萸、華英姐、阿照三人聯手,才勉強穩住沒了裴元禮的建章師,若陛下想要穩住江東,自然需拿出誠意來,而若趙氏及江東世族沒有這個能耐,即便陛下給了靈應這次機會,趙氏亦不一定接得住,陛下又何必擔心百年後,江東世族要分一杯羹呢?”
趙靈應的話說得露骨,卻不無道理。如上官氏那般名相、賢後輩出的百年清流大家,并不是皇帝給機會便可以成就的。一個人的成功,并不能代表一個家族便會世世人才盡出,順風順水。即便她趙氏如今有取代上官氏的野心,也不代表就能成功,那還需要族人實際建立的功業與名望。謝朗沒有必要為了目前尚不存在的問題,而拒絕她此刻的提議。
趙靈應更不給謝朗拒絕的機會,微笑道:“上次陛下說,要臣慎重思考您的提議,此刻,臣亦是同樣的話回答陛下。您不必急着回答,臣有這個耐心等待。”
她說完最後一句,便伏地一禮,随即起身,冉冉退出殿外。而謝朗亦沒有止她,而是陷入了垂首深思的情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