腰插“策麟”,背負“百斬”的青年武士閃現在他身後,卻赫然是多日不見的少師禦者首座烈長空。
烈長空低聲道:“主人,您明知……她有苦衷,為何提出如此條件呢?”
以烈長空的角度看來,阿秋此刻重要性非比一般,且不論她蘭陵堂“荊轲”的身份,萬俟清便不會同意她輕易嫁人,就是大衍未來的君主太子謝迢,恐怕也絕不會同意這個師妹随意嫁人。
當年謝朗義姊穆華英下嫁大将軍裴元禮,宮中何等慎重。阿秋既為顧逸傳人,太子師妹,她的婚事就絕無可能她自己一句話說了算數。
白發披拂的顧逸淡然道:“她若做成此事,想娶她之人必多。我必得先斷了她的後路,使她不能答應旁人。”
烈長空露出欲言又止神情。
片刻後他才道:“可在阿秋姑娘心中,她與栎陽神君并無感情基礎,您這般逼迫于她,未免有些強人所難。”
顧逸瞧着她離去背影,道:“若不逼上一逼,恐怕她就是稀裡糊塗地嫁了旁人,亦未必想得清楚自己的心意。”
烈長空瞠目結舌。
他跟顧逸多年,對他知之甚深,卻從未想到過他有這樣一面。
簡而言之曰:不擇手段。
阿秋隻是在出栎陽神宮時,猶自撐着一口氣。
但到她離開栎陽神宮的地界,立即整個人都疲軟了下來,隻覺得一直以來,支撐她的那些事物,再也無法站立得住。
她從未想過嫁人,而栎陽神君明明白白地提出,若她不答應此事,則不會教授她《韶》、《武》。
她從未想要知道自己的來曆淵源,可一夜之間,她已經經曆了太多。
有些事,是即便想忘記,也忘不掉的。
她便是這般一路茫無頭緒地拔足而奔。
偌大建章宮,于星光月色下綿亘數十裡的城阙輪廓,宛若迷宮。
待得她清醒過來時,發覺自己正站在栖梧宮的門外。
猶記得她剛剛入宮時,在宮城中夜行,因不識得路徑,誤打誤撞闖入栖梧宮,與守護此地的褚元一動起手來,幸好得宸妃李岚修和顧逸趕到制止。
但到了此刻,在經曆過被關閉于栖梧禁室的那個夢之後,這裡的藤蘿草木,斷牆殘垣,于她均籠罩上了一層熟悉奇異的氛圍。
傳說栖梧宮前後左右共植有梧桐數百株,曆經數朝,其年歲久遠者已高聳入雲,可引鳳凰栖落,為南朝曆代皇後栖止行宮。
但那是前朝的事。其後,栖梧宮别殿曾發生一場大火,将百年梧桐木盡數燒毀。所幸正殿無恙,所有圖書卷冊均得保存完全。現時眼下這些藤蘿香草,卻是後來幾十年時間裡,散漫野生的。
這些都是後來,阿秋無意間聽得孫内人提起的。而孫内人似也不願多提。前代的上官皇後,在孫内人心中,亦是無法輕易言說的存在吧。
阿秋信步往前,伸手推開殘缺的木門,向裡而行。
從前她常來此處,到的多是正殿。而此刻她所行的方向,卻是繞過正殿,直向後院西北方向而去。
若她記得不錯,夢中所見,将自己囚禁其中的密室,應當就在這個方位。
雖早有心理準備,但當阿秋在狹長地道裡繞過拐角,看到與夢中一般無二的那扇門時,仍有觸目驚心感受。
便是在這門前,現在的天子,當時的禁衛軍右中郎将謝朗,提起蘇錦蘭擲向褚元一,迫使褚元一出掌迎戰,因而毒發,留下了大半生的痼疾。
其實整件事情中,最令她難以置信的,便是謝朗。
十多年前的謝朗,與她如今在龍座上所見的君主,容貌變化并不甚大,隻是年青些許。但所展現的,卻是與平日儒雅嚴謹,端方威嚴形象迥異的一面。
但其實細想之下,又不難明白。
謝朗能在前朝司馬炎那昏君手下,深得重用,成為謝家清流之中權位最高者,而後被顧逸選中,成為門閥政治的代言人,這自然離不開他對權力的汲汲以求,和多年苦心鑽營。
執掌權力者,必先學會成為權力的奴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