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什麼,可令你舍棄孩子……和我們的友情?”
琰秀終于迎上她的目光,淡然自若的回應:“我愛上了一個人,想與他一起。”
她的心間,再次如雷噬般巨震。
不用再多說一個字,她已曉得事情的嚴重性。
對貴族女子來說,和離也好,出奔娘家也好,其後果都遠遠沒有與人私奔那般嚴重。畢竟,哪怕是普通人家的女子,私奔被抓到亦是要處死的,且會令整個家族蒙羞被恥。
琰秀這般逆天而行,不隻令皇家顔面盡失,亦會令她的娘家在整個南朝門閥中擡不起頭來。即便中書令上官謹寬容開明,不責罵她什麼,但也絕不可能支持。
若此事真的成功,她将從人人景仰、尊敬的大桓皇後,堕為南朝人人可以嘲諷的笑柄。她這是铤而走險,将自己置于衆叛親離、萬劫不複之地。
她聽得自己有氣無力的聲音道:“琰秀,這是一去便沒法回頭的事,你太有名,稍有行差踏錯,堵不了衆人悠悠之口。今後,南朝雖大,你再無可容身之處。你将來當去哪裡,又如何自處呢?”
且不說這行險能否成功,即便成功,意味着琰秀将失去她前半生所有立足的根基,她的權位與名望,她的親人與同族都将在一夕之間失去。失去這些東西的照拂,她的餘生,又當如何度過呢?
那個有幸被琰秀看中的男子,又是否擔當得起她的未來呢?
這是她首次不稱娘娘,而直呼琰秀之名。
琰秀望着她,隻是微笑。
那微笑裡有感激。
出乎意料的,琰秀隻回答四個字:“我不知道。”
這答案幾令她瞠目結舌,張大嘴再說不出話來。
琰秀輕松地道:“因為不知道,未來才會有無限可能,對嗎?我這輩子從未試過走出院牆之外的天地,但現在雖一無所有,卻忽然有了闖蕩世界的勇氣,你是否應該為我感到高興呢?”
她揮手止住趙靈應想要問的話,微笑道:“不要問我他是誰,因他并未承諾過我任何事。而我,也不算是完全為了他,才做此決定。”
琰秀深深籲出一口氣,道:“我隻是看到他,忽然醒覺人生原有另一種可能,值得全力去試,無論是愛情,還是生活,都該是如此,不應畫地為牢,對嗎?”
趙靈應自诩是名門出身,在家鄉亦有才女之稱,見識遠超同侪,但到了此刻,才真正震驚于琰秀的胸襟。
一個人非有極強的定力和識見,才能真正罔顧他人與世俗的看法,從心所欲,翺翔而行。
其實沒有幾人,能跳出出身的藩籬與桎梏,真正做到抛棄從前生活的舒适圈子,向往不可知的天地。
連她趙靈應,一路自吳山越水不遠千裡而來,跋涉至南朝都城,亦不過是從一個熟悉的圈子,跳到另一個熟悉的圈子,并未從根本上改變她依附于人,依附于整個權力結構的生存方式。
趙靈應再度将目光投向琰秀的小腹,艱難地道:“可是孩子生來失母,将何等辛苦……”
她仍未忘記她小時飽受父親妾室、同輩兄弟姐妹欺侮的童年。那都發生在母親過身之後。從此都督府對她來說再不是家,而是摩拳擦掌,習練本事的戰場。若被打倒,便得自己設法再站起來。
琰秀失笑道:“若大桓唯一的嫡子或女,司馬家的皇子公主,隻失去了一個母後,都稱得上辛苦,那天底下其他販夫走卒,漁夫農婦的孩子,怕都活不下去了。”
她這一句,是開玩笑,直逗得原本心事重重的趙靈應也破顔。
這般想起來,或者自己真的也不算太慘。天賦的容貌才情,又有一身本領,東吳都督府的家世,已是很多人羨慕不來的雄厚背景。
而下一句,她才恢複了鄭重。
“可我若留在她身邊,那麼她的未來,她一生所見的風景,大抵和我并沒有什麼兩樣。”
琰秀繼續道:“若有朝一日,我找到自己的道路,而她又厭倦了做司馬家的孩子,我會回來帶她離開。而在此之前,靈應,你要替我照顧好她。”
琰秀的産期,據太醫估算是在立秋之後。而唯獨她清楚,那将是她和琰秀分别的時刻。
琰秀身子笨重時,常靠着她,在庭院裡曬太陽。
她低低問琰秀:“你可想好了,屆時怎樣離開?”
琰秀悄聲道:“那時栖梧宮的人,必定都忙亂這孩子的事,褚姑姑便無暇注意我。我換成普通宮人裝束,便可持栖梧宮皇後令牌離宮,橫豎宮裡認得我的人,并不太多。”
她又問:“外面可有人接應你?”
她指的,自然是琰秀的心上人。
琰秀唇角溢出一個漫不經心地微笑,答道:“我會去燕歌台上看一眼,他若有心,便會在那裡。若無心,就罷了。”
她略放些心。琰秀并非一味的癡心于那個男子,看來還有理智清醒。
她掂量再三,終于鼓起勇氣,伸手自衣襟裡掏出一支樣式粗重,帶着體溫的金簪,快速地塞到琰秀手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