琰秀已一早告知她,她誕下女兒後,會待到她滿月那日,當夜她便将放下一切,離開建章宮。
她補充道:“那夜,别來送我,留在你的織室,隻當什麼也不知道。”
又冷靜地道:“無論我是否成功,第二天宮中必然大亂。凡和我有幹系的人,都免不了酷刑加身。故此,你一定要按捺住,無論我出事還是成功離開,你都要當作毫不知情。”
其實後來想起,琰秀叮囑得還是有些古怪的。
琰秀若成功離開還好,若她出事,她一個手無縛雞之力,隻懂刺繡縫補的織室令,琰秀又何必勸她一定要按兵不動,難道她還能劫天牢法場不成?
她又自嘲道:“好在這宮中,除了錦蘭,其他都不算我的人,而她會同我一道走。栖梧宮上上下下,都屬褚姑姑打點,也拖累不了旁的什麼人。”
她情知琰秀說得有理,卻萬難放心,生怕她功虧一篑,故而提前數天便告知了李岚修,反複确認一切穩妥。
那一夜,于她而言,宮城裡的漏聲似乎特别悠長。旁人都回去睡覺了,她謊稱有活需要趕工,留在織室,獨對着油燈,一針一線,補綴着看不到盡頭的漫漫長夜。
她不能回去,因回去了便無法找借口再出來。而留在織室,若有什麼變故,還可托公事找理由去往栖梧宮或虎贲軍宿衛營。
琰秀這孤注一擲的驚天之舉,是建章宮存在數百年來,從未有人做過的。
不知道她這隻金雀,能否憑一己之力飛出這黃金打造的百年樊籠。
織室逼仄狹窄的工室裡,她的工台上,那一盞單薄如豆的燈光直亮到了三更後。
宮中三鼓響後,趙靈應揉了揉惺忪的眼睛,直起腰來,吹熄油燈,離開工台,将織室的門鎖上,打算回去。
她今夜之所以坐在這裡,純粹是因心亂如麻,故此不得不找些事情來做,好分散自己焦灼不安的心情。
在這種心情下,睡也是睡不着的。
但到了此刻,已過三鼓,這一天便算是結束了。在此前,整個宮城既未有任何異常,那麼琰秀,多半是已經安全離去。
她剛走到織室的長廊下,忽然怔住。
東南角的方向,隐約有人頭攢動,兵甲閃光,且人數絕不會少。
而在她身側宮道旁,正匆匆行進一支羽林軍巡邏士兵,衣甲鮮明,一副行色匆匆的模樣,正向東南趕去。
東南角,正是栖梧宮的方向。
一處又一處的火把,正不住在城頭和宮内各處院牆上亮起。
在本應宵禁的此刻,羽林軍忽然這般大張旗鼓地全線出動,必然是出了大事。
她的心便這般直跌了下去,整個人如墜寒窟,全身發冷。
她顧不得其他,倉促間拉住隊伍最末的一個羽林軍士兵,問道:“敢問大哥,宮中這是出了何事?”
那士兵本不耐煩,火光中照見這女官容貌驚豔,神色惶恐焦急,不由得心腸軟了半分,好聲答道:“上頭隻說全宮戒嚴,搜捕逃犯,卻并未告訴我們出了何事。”
又貼心地道:“總之不會和少府扯上關系的,你瞧,我們去的是栖梧宮,多半那裡走了人犯。”
這人說完便随着隊伍走了,唯留她在原地,臉色慘白,搖搖欲墜。
她腦海中忽然閃出一個念頭,發瘋般拔足便往虎贲軍宿衛營奔去。
要找到李岚修。
這般大的事,令羽林軍全營調動,她必然多少知道些前因後果。
以後的人記錄史書時,隻會提到大衍蘭台令趙靈應驚才絕豔,足智多謀,乃當世第一才女,而絕不會提到那個夜晚,踉跄拔足而奔,形容慘淡,倉皇失措的織室小女官。
沒有一刻,她比那個時候更清楚,要保護自己想要保護的人,做到自己想要做到的事,她還有很長一段路需要跋涉成長。
當她跌跌撞撞沖到李岚修營外時,卻被一個按劍而立的男子身影,截個正着。
她再顧不得失态,伸頭往内看,但見一營之内火光閃爍,卻是空無一人。不由得惶急道:“謝中郎将,岚修姐她……”
她隻見過這人一面,卻背後暗自查訪了他的名字,方能一口叫出。她徹夜這般在宮中亂走,亦顧不得這情況落在一個虎贲軍中郎将眼中,會是多麼可疑。
謝朗冷靜地打量着她,一如上次那般。
片刻後,他開口道:“岚修今夜醉了,故由我替她值勤。也幸好她不在,宮中這件禍事不會牽連到她。”
這幾句話如一瓢冷水,将她漸漸澆醒過來。
她發愣地道:“什麼……禍事?”
謝朗貼近她身側,目不轉睛地瞧着她,以極低的聲音道:“皇後約定與人私奔,已被陛下親自攔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