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玗琪容色木然地道:“此事我也是後來才聽姑母說的。因事發當日,我尚在襁褓之中,對當時事情自然毫無記憶。”
那一天大雪茫茫,覆蓋了建章城的各處橋巷院落,亭台樓閣。
那一日清早,上官家的大小姐琰秀便由家人陪同,出府去城南莊中,清點當年收入歲賦,順便發下今年的賞賜節禮。
冬日天黑極早,府邸門前早早便挂上了昏黃燈籠,迎接琰秀一行歸來。
經過一日迎來送往,府門前的雪地已車轍馬蹄印痕交錯,化開的雪水又漸凍成冰,門内早已喧嘩聲嚷,高朋滿座,正是歲末會親友的時節,滿座亟待大小姐琰秀入席。
琰秀如往常一般掀簾下車,已有從人打起傘,她伸足方将一隻描金漆繪的木屐踏入雪地,眼角便瞥見牆角旮旯裡,一道倉皇的身影快速向她沖撞而來。
在家丁護院的驚呼叱喝聲中,一隻蒼白枯瘦,青筋突出的手,已死死攀上她嵌着白色貂毛的織錦衣襟。
琰秀淡定地喝退下人,溫和低眸,道:“你有什麼事?”
方才一瞥,她早已望見,撲過來的是個瘦弱女子,無非是求她辦事,不至于對她有什麼傷害。
那是個瘦削枯幹,頭發半绾,卻仍見得出幾分風骨的女子。長眉下那一雙噙着淚珠的眼睛,想必也曾經流盼生輝過。
她一身破敝衣裳,凍得瑟瑟發抖,懷裡卻還抱着一個襁褓,裡面露出嬰兒玉雪可愛的一張臉。
作母親的,想必終日以淚洗面,半點脂粉未施,卻還記得給嬰兒的額頭正中,點了一點朱紅的胭脂,襯在嬰兒嬌嫩面容上,越發顯得嬌豔欲滴。
母親的憔悴,與嬰兒的不解世事,形成了極其強烈的對比。
隻一眼,便令琰秀無法再移開眼目。
那女子見得名聞遐迩的上官大小姐竟肯搭理她,一雙凄涼的眼中,撲簌簌落下淚來,卻是一個字也不肯說。
她隻是攥着琰秀衣襟,死命地将孩子往她手上塞。
琰秀全然不知事情前後始末,若換平時,她是斷不會接一個陌生人手中的孩子的,誰曉得是否有詐。
但在此刻,那女子凄涼如雪的眼神,和嬰兒天真純潔的瞧着她的神情,竟令她似乎無法抗拒,順從地将孩子接了過來,抱在懷裡。
她猜想這女子多半是養不起孩子,故要尋個好人家相托,故還想開口,要問她哪裡人氏,能否留在上官府中做事。
但當她一接過孩子,那女子眼中驟然露出感激至極的眼神,眼淚直如斷線珍珠一般,立刻推脫手,頭也不回撇開衆人奔去。
下一瞬,在衆人驚呼聲中,她已一頭撞在側面窄巷的石牆上,而後,身子軟軟地垂落下來。
琰秀在最初的震驚悲傷後,立時下令,去查這女子身份。
嬰兒還沉甸甸的,依靠在她的懷裡,天真無邪地瞧着她,全然不知片刻之前,曾經懷抱着她一路跋涉過大半個建章城的母親已然悲慘死去。
琰秀有種感覺。若非剛才她同意接過孩子,默認了孩子母親的托孤,也許這個女子剛才一頭撞向的地方,便會是上官家人來人往的大門。
若是那般,今夜上官家的相府前,便會是一場轟動京城的含冤血案。
她永遠忘不了那女子眼中的絕望,以及她接過孩子時,那女子顫抖的手,眼中重新燃起的希望與刻骨銘心的感激之情。
那女子死志早定,卻因為上官大小姐的一念之仁,臨時改變意圖,沒有血濺上官門前,也就避免了這百年清流高門望族的一樁是非醜聞。
上官玗琪記得,琰秀說到此處時,忽而站起身來,走到窗前去。
她知道,姑母是不想她看到她眼中的淚意。
琰秀說:“玗琪,我與你母親,此生僅此一面之緣。但隻這一面之緣,我也知道她是個好女子,絕不像他們說得那般不堪。”
會為了剛出世的女兒的前途未來,甯可犧牲自己的性命。
會因為陌生的琰秀的一點善意,而改變要令那負心漢家族蒙羞,門楣無光的複仇願望。
即便她曾想過,攀上高枝便可脫離火坑,那也隻是一個無辜弱女子求生的本能。
自始至終,她豁出了性命,卻并沒有傷害過任何别人。
“她是個好女子,玗琪。”
派出去查核這女子身份的人手尚未回來,家族中已經有人出來自首領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