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武》的動作并不甚難,對于這些原本要麼熟悉武藝拳腳的武士武者,要麼熟習舞蹈的舞伎來說,隻需一時半會便能記住。但唯其動作簡潔質樸,要找到那種高雅卻又粗犷大氣的質感,便極不易。
所有人員之中,唯獨張蛾須、崔綠珠、孫内人和薛紅碧是舞伎出身。當她們到達太樂署的演習廳時,孫内人和薛紅碧倒還好,前者在宮中經曆兩朝興衰,鬓發早白,久曆世情,而後者曾是裴府的寵姬,也算見過世面,兼之年齡壓這些晚輩一頭,便不見怵。
但張蛾須和崔綠珠一進演習廳,瞧見這麼多昂藏男兒虎虎生威地立在廳中,便不由得打了個寒噤。
她們身為舞伎,本來是習慣接受衆人的注目和打量的,但是自小生長後宮樂府,從未見過這樣多的男子。宮中雖有侍衛,但她們閉在樂府中練功,亦很少見外人,連其他宮宮女都不多見,此刻見了這麼多生人,便下意識緊張。
阿秋卻笑向神獒營諸将官坦然介紹道:“這兩位便是我學習舞樂的師父、師伯,至于這二位,想來她們的名字你們也曾聽過了,崔綠珠,張蛾須,本朝舞伎魁首,也便是你們神獒營曾打算向樂府索取之人。”
那些将官原本見得有女子進來,都按規矩低頭不敢平視,因為按常識宮中女眷都是貴人,不到他們這些宮外軍人随意觑視。但聽得阿秋此言,均詫異擡起頭來,目光不由自主便落向了張蛾須和崔綠珠。
此刻看她們倒不為别的,純粹是因好奇,一是兩名當代舞伎的名聲雖已傳出宮去,但親眼見過她們的人卻不多;二則是也想看看,建章師元老指名要索的人究竟是何模樣。
但此刻崔、張二女,包括孫内人、薛紅碧都是素面朝天,并無修飾,且身着的練功服與他們是一模一樣,别無二緻。
這些人瞥向她們的眼光,隻瞥了一下便立刻尴尬地收了回去,而心中的感想大都便是:無論如何,大家此刻是在同一個舞台上,為國家效力,往日過節已不重要,隻希望她們不要記懷。
裴萸亦從容笑道:“希望二位教習不要怪罪裴萸當日不肯援手。”
她所指的,自然便是神獒營強索崔、張二人時,孫内人與薛紅碧曾試過去找她幫助,卻被她回避不見的事。
孫内人鎮靜地道:“大小姐亦有自己的難處和立場,我們很明白,本來亦未報多大希望,隻是總想着做自己能做的所有事,至少無憾。”
薛紅碧昔年在裴府便極怕這位大小姐,卻不敢多說什麼,隻道:“大小姐如今從廣陵打了勝仗回來便好,夫人想必也很記挂你。”
裴萸微笑道:“孫内人主持下的樂府舞部,很好,極好。我很樂見貴部的女子都能憑自己的努力,赢得世間的尊重。”又向薛紅碧欣然道:“薛師傅如今也算得其所在了,若有用得上裴萸的地方,請記得我們還是一家人。”
她雖是這般說,薛紅碧哪裡敢真的将她和穆華英視為自己家人,隻得諾諾應聲。
唯獨阿秋心中明白,裴萸這番話卻是特地說給她身後這營神獒營将官聽的,目的卻是讓他們明白她這個主帥對待樂府的态度。
那就是她對孫、薛兩位都保持有對長輩的一份尊敬,也對樂府的女子都有一份尊重,希望他們神獒營以後也對樂府保持一份尊敬的距離,而非視作自己可以荼毒的物品。
果不其然,裴萸又向神獒營将官們喝道:“此處是太樂署,你們是來學舞的,還不向孫、薛兩位前輩教習行禮。”
若在任何一個别的地方,貴族子弟出身,同時又有軍功方得擢升的這些将官們,是絕不會向孫、薛兩位女流,且是舞伎出身的女流行禮的。可正如裴萸所言,此處是太樂署所在,而孫、薛是樂府的教習,這些将官在這裡都隻能執弟子禮。
更重要的是,還有一位曾在他們神獒營大殺四方的大司樂大人阿秋,正深思熟慮地望着他們。
五十六名武士齊整地鞠躬下去,口稱:“拜見孫教習、薛教習。見過崔姑娘,張姑娘。”
無論是孫内人、薛紅碧,還是崔蛾須、張綠珠,都從未想到過自己活着的這一天,居然能親眼見到連作夢也懼怕的神獒營的核心将官們,整整齊齊都這般有禮地向自己問好。
其實他們也未必都是多麼壞的人。白底鑲朱邊的衣裳,一色映得他們光彩奪目,英武中不失俊秀。
隻是他們從前亦從未将樂府裡的女子,視作與他們平等的,有血有肉的活的個體,而隻是随他人之謗笑譏嘲,覺得舞樂伎本來便是供人取樂的存在,他們又何須高看這些女子一眼。
而到得自己與她們穿上同樣的衣裳,在同一個殿堂裡練習同樣的功課,其思考與感觸便不會再與之前相同。
但令得他們瞠目結舌,乃至徹底改變對舞伎印象的,卻是接下來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