狹窄的審訊室裡,頭頂蒼白的燈光無休止地亮着,讓人分不清白日與黑夜。
黑發藍瞳的少男面無表情地坐在椅子上,一遍遍回複着同樣的問題。
作為本次事故的主要當事人,亞修塔爾在離開考場向逐西漠上報問題時,就受到了關押。
按照規定,任何機關不得随意扣押未成年人,若是家長找來一告一個準。即使要詢問未成年人一些問題,也應有家長看護。
但不巧的是,多洛斯學院二年級學生亞修塔爾·林,母親失蹤,父親常年在外。從亞修塔爾考入多洛斯學院的時候起,他的父親就沒有給過他金錢之外的任何支持。
可憐的,孤立無援的學生。
若非多洛斯這邊盯得緊,班主任逐西漠時不時來轉轉,其實有很多人想用危害公共安全的罪名,将其關押地點轉移到更方便操作的地方。
那些很值得細細挖掘的秘密:比如夢魇永夕為何會找上他,稀有的召喚異能,還有召喚異能與預言裡的救世主……
但很可惜,梅涅可院長在保護學生的問題上很強硬。她最大的讓步,也隻是不在多洛斯自審,而是在異能者協會的燭心塔關押,且多洛斯内部人員并不參與。
在阿萊塔煩惱着為什麼聯系不上亞修塔爾時,其實後者就在她要前往的開會地點的下層,接受着反反複複的審問。
*
自我懷疑是很少見的事嗎?
亞修塔爾不知道,他少得可憐的交際圈并沒有調查這個的空間。
對他自己來說,自我懷疑不僅僅是不少見的程度……如果每一次都具現為一張白紙,他每動一下,都會有山一樣的紙堆崩塌。
每一張紙上都寫着同一個問題:
我究竟是為什麼存在的?
對于父親,他是媽媽留下的遺産。
據說媽媽離開前叮囑父親說要把他教育成一個優秀的好孩子,而上學了就會讓教育過程的變量大大增加,所以亞修塔爾就在家裡獨自學習。
數不盡的書籍和知識陪着他,偶爾閃過外來者的影子,卻也匆匆離去。
他不讨厭學習,不過也沒有什麼選擇的餘地,最終目标是成為母親期望中優秀的好孩子,他一直嚴格按照父親的要求來執行。
十五歲了,覺醒異能,追尋媽媽曾經的足迹,考上多洛斯。
父親認為學院是值得信任的存在,能接手孩子下一階段的培養,便放心地滿世界去找母親了。
他匆匆忙忙踏入學院生活,束縛消失後,世界太過廣闊也太過陌生,隻能獨自生疏地摸索。
所有的一切,與以往截然不同的環境、同學師生間的交流往來……該怎麼應對處理,書上也沒有适用所有的答案。
——隻有學習是唯一确定的事情。
輕車熟路,輕而易舉,從入學開始就一騎絕塵地站在分數線的頂端。
有了一點點依仗,就能稍微喘口氣了吧?畢竟這是一個強者為尊的世界。
他仍然是優秀的。
……假話。
其實自己是一個廢物、殘次品。
融入不了環境,交不到朋友;不夠強大,根本召喚不到強大的使徒,被奧托霸淩也沒本事解決;自尊心過剩,臉皮薄還容易沖動,不想接受自己廢柴的事實不肯向别人求助……
他根本沒能成為更優秀的人,而是變得更差勁了。
這麼糟糕的自己有存在的價值嗎?他隻會把事情搞砸。
就連阿萊塔也被他連累——
……阿萊塔。
他想要轉機于是開始了新一次召喚,然後她奇迹般地出現在召喚陣裡,來自異世界,個性說不清是惡劣還是溫柔,讓人招架不住……他第一個、也是唯一的朋友。
卻因為他的失誤被卷入危險之中,逐西漠老師說她昏迷進了醫院,一直沒有醒來。
契約也不知為何中斷了,即使再心急如焚也根本無法聯系她。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都是我的錯如果我沒有召喚就好了——
千萬不要出事,阿萊塔,我一定會把你送回家!就算我什麼都做不好但隻有答應你的事我無論付出什麼都絕對要做到!
“……亞修塔爾!亞修塔爾!喂!醒醒!——怎麼辦,這小孩狀态好像有點太差了……要叫醒繼續問嗎?”
“我們哪有時間浪費!當然要——等等、逐西漠是不是今天要來,啧、讓他睡!反正今天也超時了……讓那女人明天來!”
頭頂晝夜不息的燈光終于暗下去了。
審訊室裡,眉頭緊鎖的少男靠在椅子上,陷入夢境的黑淵中。
*
終端上滴的一聲跳出了信息提示,逐西漠漫不經心地一瞟,目光忽然凝滞下來。
她緩緩将輪椅推入電梯,退出來,向默默看過來的少女招了招手,
“老師有點事要做哦,等會再見吧。别擔心,有人會接你的。”
自動門緩緩合上,将視線與逐西漠的臉隔離開,最後看到的是她拿終端撥出通訊的樣子。
阿萊塔若有所思地摸了摸腕上的手環。
電梯開始上升,忽然卡殼了一下,似乎發生了某種位移。
不久後速度變緩,四壁往下收縮,從封閉的空間變得隻剩身下的升降台。
光從頭頂落下,越來越盛,阿萊塔下意識閉上眼睛适應,再次睜開眼睛,看到的景象讓她忍不住懷疑自己是不是走錯了。
一片類似小型劇場的空間,圍繞着中央的平台,座位一層層排列。
不少座位都已經滿了,空位也大多數漂浮着全息投影,四面八方的視線,現實的虛拟的、驚訝的友善的惡意的,都朝正中央的平台上射過來。
剛好,阿萊塔就是中央平台上唯一的存在。
“……”
被耍了嗎?
意外出現在如此萬衆矚目的位置,被迫接受着各種各樣的審視……
若不是自己現在狀态不佳心如止水,肯定會很生氣的。
但現在暫時算了,沒有身體這個革命的本錢,想幹什麼都不方便。
有些詭異的氣氛中,從坐席裡站起一個人,招呼道:
“梅涅可院長,你等的小客人到了,你也不必憂心了,我們提前開始會議吧。”
正中央的幾個座位裡,梅涅可神色冷凝地握緊手中的終端。
安排在來賓通道的人一直沒有接到阿萊塔,原來是被耍了一道。
有這個權限的就那麼幾個人,今天的會議大概率會有新的麻煩。
她看着中央平台上的阿萊塔。
穿着病号服的少女倚在輪椅之中,臉色在白熾燈的照耀下更是毫無血色。
但面對着一衆居高臨下的視線,她的神情很快便從訝異恢複平靜,甚至還能彎彎嘴角,不避不退地一個個回望過去。
“……”
她能頂住壓力就好。在物理層面,梅涅可不會讓她有事。
*
“那麼,就先開始今天的第一項議程……”
阿萊塔打了個哈欠。也許是因為身體在自我修複,她最近很容易犯困,每天都要睡好幾個小時,正昏昏欲睡之際,不知道誰提的一嘴“琺列”把她驚醒了。
哦哦哦這麼快就輪到我的事了?
“……那些失蹤的反異能派官員又冒出來了,拉起一批軍隊,一邊和政府狗咬狗一邊攀扯我們,說琺列政府已經被異能者滲透完了,連軍隊也都是異能者組成的,是異能者協會從中參與……”
現在是梳理國際形勢時間,劃重點,反異能的國家琺列,其高層領導人有很多變成異能者了,正在強勢鎮壓反對者。
還有一批堅定反異能者的官員,利用民衆對政府的不滿拉起反抗軍。
琺列如今激情内戰中。
若是此事不涉及異能者協會,大可以開開心心看熱鬧。
但琺列反抗軍認為,琺列政府的異能者數量不對勁,隻有異能者協會才叫得動這麼大規模的異能者,所以,是異能者協會在暗中幹涉我們琺列的内政,其心可誅!
異能者協會堅決反對,認為琺列内戰的時間過于巧合,和「夢魇」在零海市的行動基本一緻,是她搞的鬼!與我們異能者協會無關!
不過目前雙方都沒有證據,隻能在公衆平台對噴。
異能者協會情況更糟糕一些。異能者與普通人曾經對立開戰,由此産生了一些曆史遺留問題,所以異能者協會在國際輿論上的地位比較敏感,若是坐實了幹涉她國内政的罪名,以後很多地方都要受制于人。
“——絕不能放任琺列反抗軍污蔑異能者協會,這事一定是「夢魇」幹的!”
發言者铿锵有力的話音一落,與會者們紛紛點頭贊同。
阿萊塔聽得津津有味,身上的痛難以忍耐了,就努力挪動手指,從輪椅側邊的袋子裡拿出一顆棒棒糖塞進嘴裡(逐西漠友情贊助,還貼心地撕開了包裝)。
這是要把琺列的異能事變的鍋摁在「夢魇」身上了,「夢魇」是賽倫口中的永夕大人嗎?
要怎麼做呢?允許我旁聽,難不成是想從我身上下手?
果然,沒拉扯兩句,就有人激情澎湃地站了起來,大手一揮,指向中央平台上的阿萊塔,
“——她就是證據!夢魇到底在零海市的行動全都是圍繞着這東西進行的,她被帶到獻祭現場還能自主脫身,她拿着烏比安之環還能平安無事,就是她出現後琺列才發生這種事!她是夢魇計劃的産物,她和琺列肯定有關系,應該好好調查調查……夢魇的髒水潑不到我們身上。”
他傾向明顯的一番話,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引到阿萊塔身上。
——如果能證明阿萊塔和琺列事變有關系,就可以順理成章地把問題全甩給永夕。
聽起來又方便,又低劣。
阿萊塔看向提出建議的那個人,他正唾沫橫飛地說明犧牲她有多麼正當多麼合理。
一張其貌不揚神情醜陋的臉,她記住了。
叮——!
一聲尖銳的按鈴,打斷了高談闊論的人,正中央上空的屏幕裡投影出多洛斯院長冷然的臉。
梅涅可緩緩放松按在反對鍵上的手,平靜地道:
“我反對。異能者協會不至于卑劣到要給學生編些或許有的罪名。”
“這怎麼是或許有了?她難道和夢魇沒有關系嗎?整個事件裡隻有她是清清白白完好無損的!難道不覺得有問題?你們多洛斯的那個男學生已經被看管起來了,而布裡吉特的西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