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至少百年的古樟樹。
往上看,翠葉蔥茏,虬枝紮入空中構築出華蓋高塔。
鹿取神社那龍一般彎曲的屋頂在雨中變得模糊。
古樟就在神社的院子裡。
這是一座格外漂亮的回遊庭院,山石、流水、廊下吊燈和諧的處在同一幅古畫中。隔一潭錦鯉魚池,對面是一座精巧的和室,歇山頂靜伏,障子窗半開,一點半明半昧的燈光從中溜出。
除了依舊翠綠的樟樹,遠近一切的花草和樹木全都隻剩枯枝殘葉,寂寂,且毫無生機的畫面。
直到一種陌生又熟悉的聲音傳到耳邊,蓋過淅淅瀝瀝的雨聲。
那種哀鳴一般破碎的聲音,仿佛有人正在忍受巨大的痛苦,壓抑着啜泣。
過了一會兒,哭泣聲又變成笑聲,肆無忌憚的大笑,宛若瘋魔。
聲音從下方傳來。
奚唐低下眼睛,從樹葉的縫隙裡往下看。
穿着紅色狩衣的男孩,在樹根盤桓的地上站着,如同地縛靈一樣,在樹下徘徊逡巡,年紀不大,連樹葉縫隙都填不滿。
他一直低着頭,雙手捂住臉,發出像哭又像笑的奇怪聲音。
乍一看,所有人都隻會有一個想法:他很無害,他應該受到所有人的關愛,而不是在這裡孤獨地站着,我應該去抱他。
奚唐沒有動作,恍惚間,她知道,這是一隻飽含複仇痛苦的惡鬼。
那種殺死别人無所謂,毀掉自己也不可惜,世界末日都沒什麼,隻要複仇的惡鬼。
他沒有注意到奚唐的到來,不過奚唐現在也沒功夫管他。
因為剛才,她突然發現,這個不知道是夢還是什麼的地方裡,她好像可以使用言靈诶!
瞬間精神一振。
奚唐的言靈能力覺醒得很早,這些年風裡來水裡去,稱得上是得心應手,用得很習慣,在那裡幾個月都沒法用言靈,一直覺得缺着點什麼,不是很舒服。
奚唐按捺不住了。
言靈·霖索
序列号:81
血系源流:海洋與水之王
危險程度:高危
發現及命名者:挪威極地探險家,混血種弗裡喬夫·南森(1893年于斯瓦爾巴群島)
古老的證言從她的嘴裡吐出,森嚴的語句宛如幾千年前在海底鼓動着的,對水的頌詞。
領域緩緩張開,雨聲不知何時停止了,雨珠卻沒有消失,懸停在奚唐的周圍。黃金瞳在靜靜燃燒。
奚唐快慰地揚起頭,望着頭頂虬枝構出的華蓋高塔。
神社以内,所有的水彷佛全都擁有了生命,他們活了過來,如同蛇影一般的扭動,興奮着張開自己的嘴巴,叫嚣着要為她沖鋒陷陣,為她鞍前馬後,最好不過為她而死。
空山寂廖,唯餘頌聲。
奚唐神色一動,彷佛受到另一種召喚,眼前閃滅出種種畫面:
額間裂開金色瞳孔的年輕人躺在黑石的王座上,胸口插着白骨的長劍;少女們在石刻的祭壇上翻滾,發出痛苦的尖叫,好似分娩的前兆;黑色的翼在夕陽下揚起遮蔽半個天空;銅柱上被縛的女人緩緩張開眼,她的白發飛舞,眼中流下兩行濃腥的血……
自然而然,奚唐口中本該結束的古奧語言過渡成另一段未知的語句。
新的領域從天而降,緩緩覆蓋舊有的領域。
它的邊界泛着淡淡的熒光,看起來很溫和。神社的地面卻因為重力一瞬的加注,開始開裂,古樹枝桠下彎,水珠聯結的蛇影不再懸停于空中,它們戰戰兢兢匍匐在地,對着君王流淚。
源稚女早就擡起頭來,露出一張詭豔染血的惡鬼臉龐,他目光木然,癡癡看向坐在樹上的奚唐,瞳孔卻全無焦點,彷佛靈魂已經遊離軀殼之外。
直到熟悉的言靈降臨,他才動了動嘴角,就像浮世繪中一個絕世的歌姬活了起來。
言靈·王權,屬于源稚生的言靈。
“哥哥……”
他呢喃出聲,聲音帶着一絲稚嫩,注視着那個闖進自己夢裡的天外來客,歪着頭,輕輕笑起來,染血的狩衣在笑聲中震顫,衣紋彷若流水。
……你是誰?這是你的夢,還是我的夢?……
奚唐還沒來得及震驚這是什麼言靈,意識已經疲憊至極,視野漸漸模糊,她脫力一般歪靠在樹幹上,差點沒從半空摔下去,艱難地扯扯眼皮,閉上眼睛,黑暗絲絲縷縷纏繞上她。
……
……
這一覺奚唐睡得并不安穩,周圍空間狹小,翻身翻得極為艱難,發絲黏在臉頰兩邊,很難受,模模糊糊折騰了一陣,感覺身邊有人幫她撥開頭發,奚唐半夢半醒,滿意地往他懷裡貼了一下,過一會兒,又覺得太過悶熱,輾轉離開。
過了許久,始終沒太睡好,意識再醒一點,她眉眼喪喪,心情顯然不好,略略睜眼,擡了擡頭。
光線昏暗幽沉,遮光窗簾拉得嚴實,在客廳。
奚唐從不算寬敞的沙發上撐起身,一眼看見沙發尾上坐了個紋絲不動的人。
渾身血液緩緩流動。
源稚生扭頭看過來,看不清表情,雙目隐隐綽綽的,像埋着黑色酷烈的焰火。
“……”
奚唐咽了下口水,喉間仿佛還有鐵鏽的味道。
呃…先道謝還是先道歉?
奚唐猶豫着,摸了摸鼻子,想起夢裡看到他秘密的事,出聲先問源稚生,
“一直沒有問你,你的言靈是不是……”也不能用了……
話未說完,一陣有節奏的敲門聲響起來,在略顯安靜的客廳顯得有點突兀。
奚唐眨眨眼,源稚生訂了外賣嗎?還是房東或者鄰居上門?
!
!!
奚唐意識到什麼,跳起來。
哎喲!
昨天約了張佳樂出門買盆栽,他說那就順便過來給她送點訓練程序,之前比賽太忙,還沒來得及到她住的地方看兩眼。
奚唐給過他這裡的地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