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皇城,大明宮,含涼殿内。
夏蟬嘶鳴,七月天氣炎熱,位于太液湖旁的含涼殿卻涼爽異常,湖邊的流水帶動扇輪,将裹挾着湖水涼氣的冷風源源不斷輸送進殿内。
殿内食案上擺放着一隻巨大的白玉托盤,盤中冰塊雕刻成的鳳凰正做翺翔之勢,周身散發着陣陣寒氣,它的腳下,各色果子堆砌得像小山一樣高。
環佩叮當作響,纖細的手腕伸過,從中挑出一顆翠綠葡萄,李玄玄觀察了一會葡萄上冒出的霜氣,遂遲疑地将葡萄送入口中,頓時被涼得打了個寒戰。
“都告訴尚食局多少次了,以後不用送冰過來,那些風扇也都可以關了,我又不怕熱。”李玄玄坐在牙床上,搓了搓手臂上豎起的汗毛,抱怨道:“我就不該住在含涼殿。”
自從八歲的那次事件後,她的身體便比常人少了三分溫度,雖算不上是大毛病,但冬天相比常人就更難熬一些。
可現在是盛夏,這樣的天氣,對她來說正正好,而這些降暑的東西便顯得多此一舉了。她又不好向阿耶與三哥明說,她才回宮不久,不想引得他們擔心。
雖然在及笄禮前出了一點兒小插曲,但好在她及時解決了那件事,所以,及笄禮完成得還算順利。
沒有任何不利的傳言流出,苟稷那日也沒有特地念錯祝詞,盡管沒能如三哥所願身着羽衣豔絕長安,但阿耶早就命尚衣局為她備好翟服,至少從那日蕭姝臉上的表情來看,效果也并不比羽衣要差。
再過些時日她便能移居新府邸,如今就先湊合着過吧,也不能辜負阿耶與三哥的一片心意。
“長公主,這些都是太上皇與聖人對您的寵愛,宮裡的太妃、妃子都沒您這待遇,要知道,整個皇城内,就屬含涼殿夏日住起來最舒服,旁人羨慕都還來不及呢!”鹂兒笑盈盈地将托盤中的水果挑到一隻玉碗裡,再将玉碗放在李玄玄手邊。
鹂兒原是王太妃的宮婢,因打碎了太妃心愛的花瓶而被發落至掖庭,一日太上皇李旦的駕攆恰好途經掖庭宮門前,李玄玄共乘,見她因不慎打翻浣好的衣物而被給使打罵不已,便一時心軟問李旦要了她。
人還算機靈,就是有些笨手笨腳的。
果不其然,她才放下玉碗,擡手的一瞬袖袍便将玉碗帶倒,玉碗摔在地上,碎片繃得到處都是,李玄玄早就料想到這樣的結局,所以在她放碗前就将雙腿盤在牙床上。
這已經是這三日以來鹂兒打碎的第五樣東西,李玄玄暗自歎了口氣,還好自己家大業大,這幾樣東西對她來說不過是鳳毛麟角,不然這點兒家産還不夠她揮霍的。
“奴婢該死!奴婢該死!”鹂兒一邊道着歉,一邊跪在地上,手忙腳亂地将掉落在地上的果子一一拾起。
一顆葡萄頑皮地滾至香爐底下,她竟想也不想,直接趴在地上伸手進去掏,結果被香爐底座燙得驚聲尖叫,瑟瑟縮成一團。
鹂兒怔怔地呆了會,突然意識到什麼似的哭喊着向李玄玄爬去,那隻才被燙着的手又不慎壓在玉碗的碎片上,免不了又是一聲哀嚎。
“長公主,奴婢太笨了!您打死奴婢算了,求您不要再讓奴婢回掖庭宮!”她拼命磕着頭,一面号啕大哭道。
李玄玄看着她無奈地歎了口氣。
罷了,這些都是次要,心不壞才是最重要的。
她遂起身向鹂兒伸出手。
鹂兒遲疑了一會,伸手攙扶住她的手。
李玄玄抽出手來往她手背上一拍,吓得雀兒趕緊縮回自己的手,惶恐地盯着她抽泣。
就這膽量,還說要自己打死她,李玄玄啞然失笑,再次沖她招招手:“受傷的那隻。”
她握住鹂兒的手,手心紋絡粗糙,是在掖庭宮勞作留下的痕迹,手背上又新添一道鮮紅的燙痕,所幸沒有被玉碗的碎片割傷,鹂兒怯生生地看着她,那隻受傷的手在她的注視下微微顫抖着。
她牽着鹂兒,帶她走到那隻冰鳳凰旁,将她的手背浸在融化的冰水中。
“你不笨,隻是做事急躁了些,我知道你本是官家小姐,讓你做這些伺候人的事已屬不易。”她緩緩說道,檢查了一下那處燙痕,已經沒有方才那麼紅了。
“你無須這麼急切地向我證明自己,我既要了你,便沒有再将你送回去的道理,隻是日後做事穩重些,我都不急,你急什麼。”
鹂兒默默垂着淚,死勁兒點點頭。
殿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雀兒匆匆走來,見鹂兒正落淚,便知她又闖禍了,剛要開口訓斥,就被李玄玄止住了聲。
“一點小事,她燙傷了,你先帶她去上點兒藥吧。”
雀兒點點頭,先将手中的一封信交給李玄玄:“今日有一封從太和山送來的書信,是給長公主您的。”
“太和山寄來的?”李玄玄聞言眉開眼笑。
雖然師父葉法善平日裡對自己不甚嚴苛,但實則關愛有加,這不,自己回長安也不過幾日,師父的書信便跟着來了,定是想自己想得緊了。
她美滋滋地接過信筏,翻轉了一面,信筏正面四個龍飛鳳舞的草書:吾妹親啟。
李玄玄瞬間收起笑容,像觸碰到什麼髒東西似的将信筏擲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