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弦月,苗疆祭司台中冷蟾淡淡,一燈如豆,徒映三人對影。王庭上下皆知祭司喜靜,平時鮮少侍者近身。赫蒙少使将這一慣例沿襲在養病期間,此時夜半月明,四下無人,卻正是一處适合密談的所在。
蘇醒不久的蘊姬歪在榻上,借着入戶之月色,饒有興趣地翻看這本近來使得整個王庭民心浮動,物議沸騰的诽謗之書。其中内容大緻以撼天阙之案為核心,順叙鐵骕求衣從邊城稗将榮至大權在握的飛黃騰達經曆,虛實相合,峰回路轉,而章法疏闊,文辭達雅,更兼掌故用典精妙,令人拍案稱絕。
“引人入勝,氣足神完,寫得着實很好。”蘊姬由衷贊了一句。
叉猡一拳捶在幾案上,不堪摧折的木質錯位聲清晰可聞,“你安怎還有心情誇耀?!這《狼朝宮禁錄》攪合得苗疆上下亂哄哄的,一團糟糕。鐵軍衛以地門之害為由軍管全境,禁絕消息交通,甚至不讓人面見王上。鐵骕求衣分明就是挾持君主,包藏禍心!”她這般說着,轉頭去怒視另一側的赫蒙少使,“竟連王下禦軍也與鐵軍衛同流合污,封鎖王庭!赫蒙少使,你對得起王上,對得起你的良心嗎!”
赫蒙少使面不改色,氣笃聲平,“王令命卑将護衛禁中,王庭安危即禦軍職責所在,不容旁落。”
叉猡聞言氣急,“所以王庭之外就一概不管是嗎!王上讓你護衛王府,你卻坐視鐵骕求衣這個叛逆亂國,挾持王上!這又怎麼說!”
赫蒙少使沒有再回應叉猡的诘難,他從容向蘊姬的榻前半跪以軍禮,将一枚看起來頗有年份的錯金獸首令符呈上。蘊姬笑意淡去,垂眸不接,他便将其鄭重放在榻沿,複又退回原處站定,神色冷肅嚴正。
叉猡認出此物,乍喜還疑,“有了這令符便能不受禦軍阻擾,通行王庭。但是,你現在拿出這個是什麼意思?等一下,這規制紋樣似有出入。”
蘊姬目光一移,倒也合書在旁擱置,“苗疆反正之後,為嚴宮禁,通行令符一改镕鑄新式。這一隻,莫不是你兄長赫蒙天野将軍從前效力王帳的遺留?”
“心細如發,莫過于你。”赫蒙少使答道,“是王上特恩許留原用。”
蘊姬不為所動,擡手欲送客,“王令祭司台一切罷事停議,早是門可羅雀。勞将軍看望,實屬感謝。苗疆現多事之秋,你——”
“因我不相信僅這座祭司台,便真能困得住你。”
赫蒙少使抑揚頓挫之言令她微微愣住片刻,未及回應就又繼續下去。
“我與兄長都是陣前孤兒,蒙先王恩養,收為王族部曲。少主自幼仁善寬宏,禦下慈和,王庭之中有口皆碑。我雖然不明白你們究竟是在僵持什麼,但我認為他不是不願見,而是,他不敢見。”
自謂卑将是以公事,稱呼少主則為私義。
話音落地,一時靜默無言。
題中重點急轉而跳躍,将滿腔義憤的叉猡擊在原地懵了片刻,腦殼才堪堪轉過來,理解事态,“現在苗疆上下都傳言,撼天阙之案的真相,是當年尚為稗将的鐵骕求衣向祖王獻策構陷,圖謀權勢。王上不願你受此風波驚擾,也更是為你病情着想,你竟然還和王上賭氣?”
“叉猡将軍。”赫蒙少使不贊同地擡高聲調喝止,“你并不清楚其中事情。”
蘊姬但隻一笑,微有諷色,“鐵軍衛兵力不足以管控全境,赫蒙将軍願意以禦軍協防王庭,他們當然沒有不答應的道理。因此你可以利用職務之便,保存些許行事便宜,以待時機。特意将叉猡将軍的軟禁之地選在祭司台,不就是因她忠心赤忱,眼中别無其他嗎?”
“難道連一個辯解的機會也不能!”赫蒙少使争辯道。
“我确實沒興趣聽。”蘊姬淡漠道。
“你這人安怎能冷心至此,連王的生死也無動于衷!”
赫蒙少使一瞬激怒,脫口而出。叉猡猛然提心,且驚且急,“赫蒙少使你說什麼!你把話給我講清楚!王上究竟在哪裡!”
蘊姬不自覺短歎一息,面上浮起一層憊懶意味的事不關己,“你能和軍長合作軍管苗疆,是因為苗王性命仍在,但困陷外境。若鐵骕求衣真為奪權篡位而來,兩軍早就相殺了。忘今焉死後,墨風策推行越發不利,去歲雪災影響廣泛,各地尚在休養生息之時。身為主君不顧勸阻,離國犯險,中原的理由,莫不是狼主千雪孤鳴的下落消息?”
“我如今才知,王上為何說見微知著,料事如神。”赫蒙少使默然一霎,拱手以禮,“但佛國地門用鐘聲洗腦控制世人,其野心不單在苗疆與中原,更是九界劫難。”
“你想說海境?”
“有一件事須告知你們。在你未醒期間,海境借鱗王詐死之機,收縮兵力回朝,也曾數度遣人來尋,但是一概為王上擋去,言明你之去留必須等本人決定。王上說,也許她根本就不想面對這一切。”
蘊姬未答,是叉猡跳出來表示反對,“豈有不戀家鄉之人?”
“你不也沒有回鸮羽族嗎?”
“我是因為王上。”
“她就不能因為王上?”
“這家夥分明就是不想管——”
“……你說的詐死是怎麼回事?”捏着金質令符敲了兩聲榻沿,打斷偏離主題的争執,蘊姬向赫蒙少使沉聲問道。
“玄之玄唆使玄狐以破壞金雷村龍涎口威脅海境,據說鱗王因此迎戰身亡,海境更一度險些宣戰中原。但欲星移沒有追責繼任尚同會盟主的俏如來,反倒更急于退境封鎖。鱗族皇太子北冥觞來苗,既知始帝鱗不在苗疆,亦未窮究玄狐之仇,直到夢虬孫來找才匆匆離開。”赫蒙少使當即回答。
“這就夠了嗎?”叉猡驚異道。
“無須更多了。鱗族太子與師相關系如何?”赫蒙少使在蘊姬未置評價的神色之下,更進一步的試探,“他的出境之行與欲星移的布局相違,且有要求吾王向海境保密行蹤。”
“你當年在藏鏡人手下,該不會是白日無迹的同行罷?”蘊姬搖頭笑道,“軟硬兼施,情理夾攻,總歸是不讓這個病秧子安生兩天。”
“抱歉,但已經沒有時間了。軍管隻能應付一時,若王上失陷之消息傳出,隻怕苗疆内亂在即。”赫蒙少使抱拳複以軍禮,“就拜托你們了。”
佛國地門的無我梵音,是借由廣澤寶塔的增建,不斷擴張勢力範圍。兩人雖然持有赫蒙少使所給的标記地圖,繞路前往反擊勢力聚集所在的金雷村,但因佛塔擴散過快,仍是未能幸免。
“追,追随大智慧,救世廣慈悲。”
“叉猡将軍!”
不及呼喝之間,眼前之景倏忽變幻。
隻見雲海流岚,無邊無垠,萬仞懸崖峭壁之上,茂林修竹,瑤花瓊葉。白服佛者寶相莊嚴,燦若霞舉,他放下手中瑩潤玉笛,向來人溫和示意,“你來咯,飲茶罷。”
無聲拂裙落座,略一禮敬而嘗。
“如何?”
“冰寒苦澀,但可明心靜性。”
“你不問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