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過三道被嚴密看守的厚重閘門,蘊姬三人來到了一處極漫長幽邃的地底長廊。
目不能視之時,旁的感官會代償般的更加敏銳。
蘊姬摸索着岩壁向着地穴的深處挪進,溫熱而滑膩的觸感,在不時噴發的海底熱泉的震顫之下,更似某種活物剝皮之後的肉質肌理。耳際唯聞熱泉蒸騰轟鳴,噴薄苦臭刺鼻的濃煙缭霧,與無所不在的強烈腥味混合,海潮般洶湧淹沒一切。不知是高溫還是驚懼所緻的汗水浸透衣料,濕漉漉地黏在皮膚之上。
蘊姬恍然覺得,自己簡直是在靠近一池翻滾煮熟的腐爛血水,令人作嘔。
她還記得圭屠對此地的稱呼,祭神龛。她想,如果這鬼地方真能請到什麼神祗,那也一定是徹頭徹尾的邪神。
快速噴發的轟隆之聲在遠去,另一種怪誕不詳的呢喃低語柔和地,慢慢地侵入進來,像是一滴血液溶進了清水,一圈又一圈地蕩漾開去,直到完全污染所有水體。過去的痛苦都泡沫般消融不見,溫柔暖和的池水湧過來,令人感覺既欣快又昏昏欲睡,像是母親那舒适安穩的柔軟懷抱,不如就此陷入永恒的安甯沉眠……
母妃?!
猶如兩根尖刺遽然入腦,劇痛逼使蘊姬猛地驚醒過來。瀕死的窒息感受回歸身軀,她發瘋地撕扯掉頭上的罩布,溺水餘生般地雙手撐跪大口喘息,她剛才竟然差點自己将自己窒息而亡。
“好強的精神抗性。無需解藥,竟能自己掙脫龍詛。”
外披上黑色罩帽長袍的識龍影,展扇遮面,看向狼狽不堪趴跪在地的蘊姬。他的肢體盡可能地遠離,但一雙驚奇不已的眼睛卻極為感興趣的投照過來。
蘊姬咬牙切齒地仰頭瞪着他,恨意從齒縫擠壓,一字一頓,“你TM詐我?”
“欸呀,賢良淑女安怎能口出穢言呢?”他得意于從這裡扳回一城,自覺大發慈悲地開口解釋,“我答應帶你進來,可你自己要死在半路上,又能怪誰呢。”
他突然沒有來由的踹了一腳圭屠。後者毫不躲避的任他毆打,沉默着站成一個無生命的木樁子。
他還不解氣,使勁用腳尖踢飛了圭屠給蘊姬戴上的頭套罩布,惡狠狠地破口大罵,“你是個什麼爛貨,污糟玩意兒,還想做個好人?你是人嗎!是嗎!騙子、孽種、害人精,你怎麼還不去死!”
他自己在原地跺腳發狠,罵罵咧咧了一會兒,然後伸了伸腦袋,恍若無事的整理了一下儀容,扭頭看向蘊姬。
“為什麼呢?是因為長期和那妖孽一起生活,所以具備了抗性嗎?這樣的話,應該把那個賊娃子抓來實驗一下的。真是可惜了。”
明知此時不應激怒對方,可蘊姬仍舊不受控制地大聲嘲諷道,“妖孽……拼命養活孩子的,和随意殘害他人的,到底哪個才是妖孽!你們才是——”
但戛然而止。
不知啟動了哪處機關,鑲嵌岩壁的夜明珠逐個接連退去外殼,将室内照耀得如同白晝,纖毫畢現。
一座镔鐵所鑄的站籠,四方八角由粗壯的鐵鍊嵌入鍊接岩壁固定。籠身小狹,僅夠一人佝偻而站,上下四周密布鐵刺和三角釘,裸身禁立其間,難以持久,遍體刺傷,奄奄一息,鮮血順流而淌,最後收集進籠底懸空而設的漏鬥形容器之中。
身體的暴動先于任何形式的思考,如流矢疾霎而去。
因籠底墊得很高,蘊姬竭力踮腳才堪堪仰面夠到,顫抖倉惶捧起的頭殼,沉重而幾無生氣,随着她的擺弄左右點頭倒塌。平日裡生龍活虎的清澈眼眸,此時好似灰白蚌殼緊閉。她的心像一塊石頭蓦地沉入無底深淵,瀕死般的恐慌巨獸從這無邊無際的空洞升騰起來。
她一邊戰戰兢兢地低聲絮絮,念着不知是安慰自己還是夢虬孫的話,另一邊急切地摸索找尋鐵籠的縫隙和開啟關口。直到識龍影不知何時走到她身邊,威脅式地用扇首敲了敲她的後心提醒,蘊姬才發覺自己背對着敵人,要害全開。
“咦~美人落淚,當梨花帶雨,我見猶憐。豈有你這般的涕泗橫流,如同潑婦。”
識龍影先是故作姿态地嫌棄了她一番,充滿惡意地打量着蘊姬下意識反身張臂,試圖阻攔他接近的姿态,覺得頗為趣味似的,“你還沒意識到啊。”
他以扇首向下,又在某段鐵檻間當空輕輕一擺,僅是指示,而不肯沾邊。
蘊姬目光順下而去,本應藏在細鱗甲袋之中的,被兩隻吊環分别固定拉伸,侮辱式的展覽。
明知大敵當前,她仍是瞳孔一縮,猛地閉眼偏頭。
識龍影有一搭沒一搭地拿扇子敲打蘊姬的側臉,語調好笑,“如今知道怕了?這也沒什麼,你也不是第一個被騙的。”
“那你是第幾個?”
蘊姬的聲調突然鎮定冷酷下來。她睜着酸澀發紅的眼眶,淚痕未幹。
激怒敵手失智的刹那,她驟然暴起空手奪刃,左手一把攥住薄韌如刀的鋒利扇鋒,趁其不備,右臂就勢掼鎖敵頸,電光火石之間回鋒錯指,淬毒發藍的鐵扇刃尖已經抵在識龍影的頸脈。
“放他出去。”蘊姬威脅道,她的目光看向因距離救援不及的圭屠,“你們的目标是我。放他出去。”
圭屠望向她血肉模糊的傷口,“看看你的左手,已經毒發。你還能撐住多久?為了一個異于常人的妖物,搭上自己值得嗎?何況,就算出籠,這妖孽也走不出這裡。”
而識龍影氣急敗壞,脫口而出,“想都别想了!關押之後,站籠鎖扣都由鐵水灌镕成塊,決無生機!”
蘊姬逼進一截淬毒刃尖,她知曉鲛人最柔嫩的細鱗所在,青黑色葉脈狀的中毒迹象開始從傷口彌漫開去,“那就隻好請你,伏屍二人,流血五步了。”
“住手!你這賤婦!圭屠救我,救我!都是你保護不力,你們這些該死的賤民!”識龍影意識到真有喪命之危時,方寸大亂,語無倫次,“你……你你你安怎膽敢殺害鲛人!”
“我想過,但沒試過,不妨試試。”蘊姬嗤笑道。
他破口大罵之後,立即又哀聲告饒,推卸責任,拖延時間。
“等等!這、這不全是我的主意、不對,這全是絕命司的指示!”識龍影像是拼命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似的,一股腦兒吐露出去,“是絕命司要取得海境妖龍的龍血龍精,用來研制神藥和馴化藥人。這是閻王鬼途與西王府合作的條件之一!你看,這事本來就和你沒有關系嘛。”
“真能現編。”
“真的是真的!當……當當然,那個,鳍鱗會老是插手幫着那群賤民抗稅抗捐,西王是想給一點教訓。但是無論開礦還是試藥都是要男人的,要你有什麼用啊!要不是僞相那事,憑你绮年玉貌,當然是到王府去享清福啊!圭屠,你問他,圭屠是不是這樣!”
圭屠低頭不語。
蘊姬冷笑,“你們還有什麼可信嗎?這福氣給你要不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