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又陌生的議事堂中,隻有一道極為高大的影子。
那身量魁梧,神情兇厲的陌生男子,戴着漁翁似的鬥笠,柔順飄逸的直發垂落在耳邊,身着會衆裡最常見的深褐短打,但是沒有佩戴任何身份标識。
蘊姬隻能從這份周身的氣度裡,勉強猜測,可能是她沒見過的某任新堂主。
她左右張望,四下無人,難以掩飾自己的失望,垂眼低語:“他不想見我嗎?”
“龍首以為,你想見的是北冥缜。”異常低沉沙啞的澀音,好似是脈脈清溪之中驟然倒入了一盆碎石土漿,泥沙俱下的混沌不清。
他行至門口,見蘊姬不動,擡手示意催促,“走。”
與用倉庫關禁閉的光景不同,鳍鱗會如今已然征用了當年閻王鬼途的地下建築。沿途可疑的血迹和石門之後切切索索的呻吟聲,都令蘊姬越發地眉心緊縮。她阻止自己去想,那些緊閉的密室之後,是試驗品還是俘虜,但她仍不慎踩空了一處缺損的石闆,整個人向左歪倒,下意識用手去支撐通道石壁。
卻在還沒碰到的前一刻,被前方領路的男子攬了一把,蜻蜓點水一般極快地放開,又像是避之唯恐不及。
“不能摸。岩壁生有毒菌。”那人解釋道。
蘊姬點點頭,“謝謝你。”
通道的盡頭,竟是那隻曾經監禁取血虬龍的站籠。
不過這一次遍體鱗傷的囚徒,是北冥缜。
蘊姬立即沖上去,抽出苗刀,狠命劈砍鎖扣,但紋絲未損。
看來鳍鱗會的制作,完全沒有偷工減料,整體使用镔鐵打造。可不像是當年虛有其表的閻王鬼途。
“夢、虬、孫!”
她怒火攻心,咬牙切齒,一副要找人算賬的氣勢洶洶。然而猛然回身之後,突然發現那個領她進來的男子,不知何時已摘下鬥笠,露出一隻尖尖的龍角,雙手交叉抱臂倚在牆上看着她,懷裡正是那把無可錯認的洞庭韬光。
蘊姬悚然而退,色厲内荏地呵斥他:“你是誰?你到底是誰!不要裝神弄鬼的,叫夢虬孫來見我!”
身後傳來北冥缜虛弱的聲響。
“……别管我……跑……妖龍……蛻成期……危險……”
她正欲側身回應,就被大力攥住腰間,拽至近距,吃痛擡頭正撞入一雙睜得發紅的眼睛,兇巴巴地盯在她眼前,似怒似怨。
“你憑什麼,你憑什麼這麼問?你連刀叔的境況都不關心一句,你憑什麼!”
“有夢虬孫在,刀叔不會有事。”
但北冥缜就不一樣了。
“哼。你知道定洋軍的手上沾了多少鳍鱗會的命?不把人放在這裡,早被會裡打死一百回了!”
蘊姬無法答他,隻說:“這樣血流不盡也會死的。既不殺他,就放他走罷。缜弟既曾受俘,按照成規,即使不罰,朝廷也不會再讓他領兵。”
“他是鲲帝皇子,更曾為定洋軍主帥,如今廢了一隻腿也無妨。陣前殺他祭旗,必能兼敲山震虎,鼓舞士氣之效。”夢虬孫故作冷酷地威脅,“除非你求我。”
“好,我求你,求你放缜弟一條生路。”
“你!”蘊姬輕易軟下身段,反倒更加激怒了他,“不夠。僅憑一句話而已,不夠。”
“你還想要什麼?”蘊姬道,“我已經沒有籌碼了,王姬身份,鎮國權柄,都沒有了。”
“不,你有,你還藏着那麼多秘密不肯告訴我!你也是,八爪也是,就連刀叔,你們全都在騙我!你問我是誰,我才要問你是誰!如果一開始就告訴我,你是鱗王的女兒,欲星移的弟子,北冥缜的姐姐,我才不會、我根本不會愛上——啐!看到鬼!”
他粗暴撕去蘊姬的外衣,搜出藏在襟下的狼牙吊墜,惡狠狠地遠遠向後砸去。
“你做什麼!”
“怎麼,舍不得?”兇巴巴的語氣之下,是積聚更深的委屈,“我問過你,我問過你的。是你說選我的,是你說喜歡我的。還是說,鲲帝一脈就都是這樣,隻是玩弄我,利用我,說過的話根本不算什麼!”
“你這都是在胡說什麼?”蘊姬深吸一口氣,竭力把話題拉回正軌,“你讓我求你,我求了。現在可以放人了嗎?”
一霎沉默。
半晌,夢虬孫沉聲問:“若我拒絕呢?”
蘊姬側目看向北冥缜耷拉着的頭殼,冷淡得平鋪直叙:“那我再想别的辦法。”
“你還有什麼辦法?再去求那個男人嗎?”語氣不善,酸得倒牙。
“我不知道。”蘊姬實話實說,“如果能,我不排除。”
夢虬孫氣極,“你!你威脅我!”
蘊姬擡頭,“龍首風趣,人質在你,何談威脅?”
——龍子風趣,本孤王所有,何須奪?
好似某種鏡像。
“……吻我。”
蘊姬愕然,以為自己聽錯,“你說什麼?”
“我要你吻我。”低沉的歎息仿佛萦繞着舊時的青澀與溫柔,血脈鼓動的灼熱感糾纏上來,似懇求又似撒嬌,“小雲,我現在就想要。”
臂彎圈緊。
“你冷靜一點,别在這兒,至少别在缜弟面前——”
“我很冷靜。你不要在他面前,你那時在我面前都做了什麼?告訴我,你跟那個男人睡過嗎?睡了幾次?”
霎那呆住,蘊姬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繼而暴怒掙紮起來,“你是不是瘋了!還不給我放手!”
十指相扣,龍力逸散,某種玄奇的鍊接建立。
感官瞬間被瀑布般的情緒激流沖刷篡奪,頭暈目眩。
饑餓。
恨不得啃食自己,連胃袋本身都要消化掉,無窮無盡填不滿的饑餓。
焦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