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冥蘊不欲多談。
她蘇醒不久,情報有限,很難判斷此時此事該是個什麼态度。
于是她挂上一副客套的假面,笑得彬彬有禮:”謝謝關心,我有分寸。“
欲星移卻點破,綿裡藏針:“你的記憶缺失不少。之前你一直聲稱與苗疆之主情深意重——哦 ,我說的是你失憶之前。”
一石二鳥的刺探。欲星移既确認了她現在的失憶,又确認了她從前的謊言。
甚至還發現了她其實已對苗疆方面産生了懷疑這一點。
北冥蘊面色微變,态度轉冷。
讓她更正一下結論,這個男人,不是有點難纏,而已。
然而信息的交流是雙向的。在欲星移刺探的同時,北冥蘊也更加确認了自己同北冥氏關系不諧,反而放得開手去直言不諱。
北冥蘊問:“我之前得罪過你嗎?”她沒有錯過對方一閃而過的錯愕和尴尬,終于扳回一城,然後進一步加碼,“你對於學生的婚事,期待得可不太樂觀。”
“我是實言,你們本就是利益合作。知情,不隻有一種方式。”眉斂愠色,聲線裡卻殘餘一絲怒意。
知情,不一定是來自本人,也可以是來自其他渠道的消息。這本應是試探之舉的解釋,竟讓他說得頗有問罪不報的意味。
北冥蘊覺得好笑,心想這可真是個倒打一耙,颠倒黑白。她這麼想了,面上也就露了聲色,叫對面看出。
“你可以不信我。”
“你多慮了。”北冥蘊道,“我在想,你講話蠻有特色的。”
“……”
論把天聊死,她還是有幾分功力。
所幸此時車輛已開進了西宮。迎接來人的是一名看起來平平無奇的男性鲛人。他穿着簡素,正抻着腦袋張望,直到司機下車開門,方才驚覺似的一溜小跑過來。
欲星移看他一眼:“硯寒清,王現在何處?”
“師相,殿下,王請兩位直接前往璇玑苑。”
璇玑苑位于人工湖的中心小島。
這是一座專門收藏已故皇後貝璇玑相關的紀念建築。鱗王北冥封宇就坐在相片懷抱之間。
他的面色略顯蒼白,但精神還好,見得欲星移和北冥蘊走進來,笑意儒雅而慈和,還帶有一絲打趣。
“果真是師相出馬,從無失手。本王便說,蘊兒自小尊師重道,最聽你的話了。”
欲星移俯身一禮,推辭道:“王說笑了。全憑王的慧眼,臣可是完全沒注意到她出現在現場轉播啊。”
北冥蘊将注意力投向了四周。
她才剛剛連夜惡補過海境成規。鲲帝皇族選妃,通常自鲛人一脈或是寶軀未氏族脈。這些女孩子往往幼時便選入宮學,教習禮儀典章,幾乎不會再和外界發生多少聯系。
但是這些資料顯示,貝璇玑出身普通市民之家,二十五歲之前就如尋常人一般的升學和工作,在大災害研究領域頗有建樹,也就是在一次重大技術進步頒獎典禮之上,遇見了當時還是皇儲的北冥封宇。
自此人生軌迹驟然改換。
以入宮為節點,此前的照片及影像多為貝璇玑的獲獎和學術演講,此後則一律是與丈夫兒子的家庭照片,以及作為太子妃參與公共活動的記錄。
二十四歲獲獎,二十五歲結婚,三年生兩子,于二十八歲病逝。
縱使玻璃出櫥窗之内的文字再怎樣花團錦簇,粉飾太平,都難以撼動北冥蘊心中驟然升起的一絲陰冷。
北冥封宇見她盯着貝璇玑的影像不說話,很是自豪地開口:“你确實繼承了璇玑的天賦,母女都是研究領域的俊才。真不愧是本王和她的女兒。”
北冥蘊對這種說法升起一股巨大的反感。她的研究來自于很多人的共同心血,決不是來自誰的血緣。
因此她回應得就非常不客氣。
“那麼你們對于俊才的待遇,就是阻斷她的學術道路,三年抱倆,然後病亡?鱗宮的風水确實不好,怪不得要出外療養。”
“你放肆!怎麼和父王講話的?”
一聲怒喝炸響在北冥封宇陡然陰沉的面色之前。
北冥蘊這才看到,一名高挑青年始終站在鱗王身後的一處陰影裡,在此前悄無聲息。他棱角分明的五官線條陡峭,比之鱗王更加充滿威嚴感,而與他的年齡并不相稱。
北冥蘊向着他直指照片而問:“如果她是我的母親,為什麼所有的家庭照片裡,從沒有一個女兒的身影?”
這句話仿佛是觸發了什麼不可說的關鍵詞,其餘三人的面色都瞬間變得更為難看了。
但這卻也消解了北冥封宇的愠怒。他充滿愛憐的目光重新投向女兒。
“你果真全都不記得了。唉,本王可憐的孩子,真是可憐極了。”
鱗王搖頭之際,欲星移向周圍使了一個眼色。有侍從遞上了一份報告,提醒君主有茲待處理的政務。
北冥封宇歎了口氣,他揮了揮手。有人領進來一個戰戰兢兢的少女,正是咖啡廳的女侍應生。
“本王聽說你喜歡這孩子。就讓她先陪在你身邊罷。”
被妝扮一新的少女誠惶誠恐地行禮,動作生疏拙劣。
“貝蝶見過王,見過師相,見過兩位殿下。”
星辰眨眼般的絢麗藍色消失了,代之以統一制式的沉悶宮裝,像是一件規格标準的特供産品。
北冥蘊驟然變色,她快步追上鱗王争辯:“放她回去!我不需要這個!”
北冥封宇停步轉頭,目光寵溺又憐憫地從高處投下:“可憐的孩子,不用這麼懂事的。你是本王與璇玑的女兒。從宮外特選一名鱗婢而已,雖然有違成規,但也算不得什麼大事。”
他寬和又安慰的口吻,聽上去隻是随手給愛女買了件并不昂貴的玩具。
北冥蘊氣得險些一口氣沒上來,鱗王便在欲星移的催促下走遠了些。
“她的願望是出關!這不是我的本意——”
她還要上去追,卻猛然被大力拽住手臂,怒目回視,發覺正是方才那名駁斥她的皇子。
“皇姐,不要再觸怒父王了。”
北冥蘊奮力甩開他:“關你什麼事!你誰啊!”
嚴肅的面具,有一瞬刺痛的裂痕。但很快又被他重新裝備起來,語氣冷漠。
“不要鬧了。父王不會将你如何,可你是否想過她的下場?”他看了一眼畏縮成鹌鹑的貝蝶,然後回視北冥蘊,“我可以幫你。”
北冥蘊抱臂警惕,“我憑什麼信你?”
對面默然片刻,又道,“你沒得選。這裡沒人能違抗王。”
北冥蘊挑眉,暗示提醒他自己。
對方低聲說,“我需要你為我做件事。”
北冥蘊沒好氣地翻了個白眼,為這些鲲帝理直氣壯的命令姿态報以諷色。
青年看出了這一點,他想了想,改口說:“我需要您為我做這件事。”
有禮貌,但不多。
北冥蘊歎了口氣,“好罷,算了。什麼事,說來聽聽?”
“跟我來。”
他将北冥蘊帶到了自己的書房,以姐弟談心的名義,将侍從們趕出門外,從瞳孔密碼箱裡取出了兩張泛黃的紙張。
一張是手繪的地圖,另一張是手繪的畫像。
說明這兩項信息需要高度保密,不能以任何形式在設備上留痕。
地圖是水下地形的一部分。雖然是紅藍鉛筆手畫,但制作精良,比例尺嚴謹,是按照軍用地圖的标準繪制。
“西南水域連接着最近的一處低度污染區。從這裡穿過這裡,再到這裡,就能達到中污染區,然後中轉到苗疆去。但不是現在,現在你得先安分一段時間,等他們放松警惕才行。”
“行宮為什麼會建在污染區附近?”
“名義上是行宮,實際上的主體建築是隔離和收集污染的研究設施。可控的污染能轉化為非常高效的能源。”
北冥蘊點點頭,示意他繼續解釋那張畫像。
青年遲疑了,他戀戀不舍地摩挲着紙片的邊緣,然後輕輕推了過來。
“我需要你找到她的下落。”他忽然哽住了一瞬,又繼續道,“……或者遺體也好。”
北冥蘊看出畫中人的眉目相似,開口問他:“她叫什麼名字?”
青年竟然被她問得愣了一下,“名字?”
“對啊,沒名字怎麼找啊。”
他茫然無措地低下頭去,像是個做錯了事的孩子,“我不知道母妃的名字。别人都稱呼她瑤……瑤氏。”
“她出身鲛人瑤姓?”
“對。”
“咱倆不是一個媽?”
“……”
“那我剛剛在璇玑苑,看到那些愛情歌頌都是什麼?”
這回反是對方充滿疑惑地回望過來:“皇後的确是父王最愛的女人。”
懂了,除了最愛之外,還有一些一般愛的。
“這麼說她是皇子生母,怎麼會下落不明的?”
“她……她生了很嚴重的病,被送出宮外療養,之後就失蹤了。”對方幹巴巴的回答,目光不與她對視。
北冥蘊盯着他的眼睛:“你知道自己很不擅長說謊嗎?”
“我沒說謊!”
“那你的意思是告訴我,鱗王是個會把給自己生過兒子的女人扔出宮去自生自滅的人渣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