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七醒來時,已經躺在醫院的病床上,感覺腰背酸軟,胃裡面空空蕩蕩的,悶悶地疼。
他拔掉輸液的針頭,扶着牆走出病房,聽到走廊拐彎處傳來交談聲。
“你糊塗啊,放任你兒子去打人,公司都準備上市了,你知道明裡暗裡有多少雙眼睛盯着我嗎?”
“先生,不要擔心,這不是沒事嗎?實在不行,先生就替他給我們兒子簽諒解書,反正他是未成年人,監護權在先生手裡呢!”
“事到如今,也隻能這麼辦了。你跟局長夫人套套關系,不要留檔,千萬不能讓這件事外傳出去!”
交談聲來自于父親和那個女人。
阿七微微弓着背,逆光之中,他看起來像一道巨大畸形的陰影。
就算早就看淡了,還是不免失望……不是吧,他居然這麼沒出息,對于這種父親,他的心底還存有希望?
阿七轉身朝電梯走去,就聽到叮的一聲,門左右開啟,就見柒站在電梯廂裡,左手勾起兩根手指,提着一個塑料袋,裡面裝着一隻紙碗。
阿七看了看那隻紙碗上的字,又看了看柒,咧開嘴擠出笑,“你怎麼知道我想吃牛雜的,太懂我了。”
他伸手剛要接過塑料袋,柒卻往後退了一步,躲開了。
“……不是給我買的?”
“你的手是怎麼回事?”柒示意阿七手背上的血迹。
手往後縮了縮,嘴角的笑消失了,他無所謂地說:“沒什麼。”
找個角落,阿七呼噜嘩啦地吃着那碗牛雜,一點也不像富家少爺。
牛雜的香氣壓制下那股消毒水味,他結結實實地打了個飽嗝,這才停下筷子,擡頭看去周圍的人。
男女老少,健康的,快要死的,他們來來去去,唯獨阿七和柒好似湍急流水之中的兩塊礁石。
兩個人坐着同一張長椅,距離卻不近,之間好似隔着一條銀河。
阿七望向旁邊的人,柒穿着剪裁合宜的白襯衫,柔軟的布料中和了眉宇間那股鋒利的戾氣,俨然是從漫畫裡走出來的少年。
那束明媚的陽光從窗外照入,照在白襯衫上,仿佛河流粼粼地泛着光,周身清冷的氣息卻半分也沒有消融。
發梢從黑色變成淺黑色,近乎透明,陰影鋪在眼睛上方。
阿七盯着柒的臉,心底有什麼情緒像一尾遊曳的銀魚,一閃即逝。
陽光掉進阿七的眼睛裡,他狀似漫不經心地問:“你是不是喜歡我?”
“汽水還是果汁?”柒不回答,指着不遠處的自助售賣機,裡頭的飲料花花綠綠的。
阿七頓了頓,假裝無所謂地笑了笑,“那就汽水吧,謝謝柒仔了。”
阿七出院那天,是父親助理幫的手續,過後父親囑咐助理送阿七來一家酒店,說是和那對鸠占鵲巢的母子一起吃飯,解除誤會,碰巧當時柒也在病房裡,順帶也來了。
這是一場鴻門宴,那個女人說了一些“小孩子小不懂事,哥哥多包容”的話,把話題又拐到繼承家業上。
父親适時插了一句話,“家業隻有一份,我打算留給你弟弟,你媽那邊還有一間畫廊全都留給你。”
“哇,這麼大方,還給我留了間畫廊?”阿七誇張地鼓起掌,“當年到底是誰差點破産,靠我媽的嫁妝和賣畫才能起來的?”
“當年的事确實辛苦她了,但是夫妻本是一體,遇到困難當然是同舟共濟。”父親端起酒杯,但神色顯然沒有剛才自然。
那個女人得意地看阿七一眼,淡笑着拍了拍父親的另一隻手。
“同舟共濟之後,沒用了,就可以一腳踹掉了。”
到底是一家人,總知道對方的痛處在哪裡,酒杯在地上炸開,四分五裂。
父親的聲音陡然拔高幾度,“我是你爸,沒有我,哪來的你?叫你不準頂嘴,你還敢跟我頂嘴,你個兔崽子,你就是想氣死我是不是?!”
又是這句話,又是父親這個身份,生育之恩是壓在他頭上的—座山,也是父親一直緊捏在手的利劍。
胸腔中蔓延出一股無名的怒火,來得猛烈、迅速又莫名其妙。
“你又不止是我一個人的爸,你兒子那麼多,多我不多,少我一個不少。也就幾秒鐘,你還能出去多生幾個,湊夠九個,将來好演個九子奪嫡。”
父親怒視着他,冷笑了聲,“你聽聽你說的是什麼?!你現在翅膀硬了連家都不回了,我們的話你都不聽了,請你吃飯,慶祝你出院,你還那種口氣,怎麼,我們欠你了?還要看你臉色求着你才行?”
阿七吊兒郎當地聳聳肩,“對啊,不欠了,醫藥費都是你交的。”
“既然你這麼不待見這個家,那就去跟你媽生活吧!”父親丢給阿七一個信封、一本簽證和一張入學通知書。
白色的信封上貼着海外的郵票,阿七先拆開信封,一股沉郁的木質香味撲面而來。
信封裡隻有一張精美的明信片,歐洲古典花邊環繞着一座十八世紀的哥特建築,純白的大理石宮殿在蔚藍的天空下聳立,像是白雲切割堆砌出來的童話城堡。
阿七翻到明信片背面,上面用淺藍色的水墨寫了一段娟秀的字:“我想你了,阿仔。”
“留學手續,我也幫你辦好了,趁早走,眼不見為淨。”父親的語氣是命令式的,沒有絲毫轉圜的餘地。
阿七盯着入學通知書仔細看了,落款是一家不認識的外國藝術學院,給錢就能讀的那種不入流的學校。
他揚起嘴角,撕啦一聲,薄薄的一張紙在他手中成了兩半,又是撕啦幾聲,紙屑碎成了撲棱棱的白蛾,落在地上。
父親的臉和脖子同時脹紅,眼睛也瞪了起來,像是恨不得生吃了他一般。
身為父親的權威和尊嚴受到嚴重的挑釁,父親高高揚手,眼看就是一巴掌下去……
手卻被架在半空中,阿七擡起胳膊擋住了。
一瞬間,整間包廂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
“走。”柒起身,扯住阿七的胳膊,離開了,将那些聲音遠遠抛在身後……
“我供你吃供你穿,你現在長大了反過來打你老子是吧?烏鴉還知道反哺……”
一種荒謬感油然而生,耳邊也像裹了一層薄膜,漸漸隔絕了那些紛亂嘈雜的聲音。
胸口脹悶,悲傷、憤怒、迷茫、失望,無數種情緒交雜在一起,堵得滿滿當當。
這個月的錢又沒有打過來,阿七看着屏幕顯示的餘額,他取出銀行卡,揣回兜裡,離開了取款機。
身後一個戴花帽的老太太牽着幾條狗,狗們大小不一,品種各異,時不時沖着行人吠叫。
狗的憤怒不是沒有理由,它們溜達的幹道被咖啡館延伸出的座椅占據了。
步行道僅僅四、五米寬,拐出去就是大街,車水馬龍。
阿七走入路邊的面包店,看着玻璃櫃裡的普通面包與奶油面包,猶豫了一會兒,還是選了普通面包。
走入一條僻靜的巷子,忽然聽到身後有人喊道:“Hands up!(舉起手來!)”
阿七感覺有什麼硬邦邦的東西抵住他的後腰,立即舉了手,“Is this a mistake? I'm just a student. I don't have much cash on me.(是不是有什麼誤會?我隻是一個學生。我身上沒有太多現金。)”
“Shut up! Put your hands up! No noise! Where is the money?(閉嘴!舉起手來!不準喊!錢在哪裡?)”
搶劫犯說着,伸手進阿七的口袋裡亂摸一通,隻摸到幾十塊,順便把面包搶了,沖他的後腰踹了一腳,轉身就跑。
阿七踉跄了一下,穩住身形,轉過頭,隻能看到一個淺黃頭發的背影快速消失在巷子拐角。
“叼雷老木,你個死撲街!”阿七沖那個背影比了比國際友好手勢,但是對方有槍,他也不敢追上去。
才來這座外國的陌生城市時,他初生牛犢不怕虎,遇到兩個小混混搶劫,他打算動手搶回來,沒想到對方掏出槍,對準他就是一槍,幸好導緻他在醫院裡住了半個月。
除了交住院費時,母親才出現過一次,隻有他一個人躺在冰冷的病房裡。
被推進手術室的那一刻,他還以為自己要死了,麻醉效果褪去之後,映入眼簾的隻有空蕩蕩的天花闆。
什麼我想你了,阿仔!狗屁!
然後他就學聰明了,沒什麼比命更重要的。
他還要回去,要奪回失去的,他要繼承家業,他要活得很好,比那些人活得好。
可眼下他都快餓死了,恐怕要師出未捷身先死。
餘光不經意一瞥,瞧見牆上貼着的招聘廣告,招玩偶演員一名。
……
拖着疲憊的身體,阿七來到一扇雙開門前,刷卡進了樓。
走上二樓,用鑰匙打開門,這是一間六十平方的雙人公寓,廚房挨着陽台,從陽台望去,可以望見長河西岸。
綠樹叢承托起一棟棟尖紅屋頂,在黃昏之下宛如一幅油畫。
在CD機裡放入光碟,音響吐出一串串音符,是藍色的爵士樂,憂郁卻節奏明快。
阿七一屁股坐到蘇格蘭粗布的雙人沙發上,看着畫架前,柒低頭拿着小刀削鉛筆。
美工刀的刀鋒有點發鈍,骨節分明的修長手指牢牢按住筆杆。刀鋒嵌入木頭裡,另一隻手稍一用力,掉落的木屑飛向空中。
夕陽的燦爛餘晖剛好穿過玻璃窗照入,阿七能夠看到它們飛舞的軌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