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徹底沉入地平線時,陳今浣蜷在柴垛旁數米缸滲漏的水滴。項圈咒文随月光閃爍,像條盤踞在頸間的毒蛇。越來越頻繁的饑餓在骨髓深處躁動,他摸索着摳出牆縫間的鼠洞,指尖觸到團溫軟的活物。
“對不住啦。”他捏着灰鼠的後頸微笑,把鼠頭放入口中。臼齒碾碎顱骨,腥滑漿液浸出,柴門突然吱呀作響。
月光将泠秋的身影拉得細長,劍穗流蘇掃過黴變的草料。他望着少年嘴角的鮮紅,神色複雜地抛來半塊硬如石礫的胡餅。
“你當喂狗呢?”陳今浣接住暗器般的餅塊,掰開的碎屑中鑽出半條幹癟的長蟲,“有肉?這還差不多。”
沉默中的啃咬聲,有些刺耳。
“你可知曉,長明觀藏書閣的《佹鑒》裡,有段關于藥骸的記載?”他揮袖拂去落在少年發梢的蛛絲,目光掠過其頸間明滅的咒文,“‘形骸易改,心性難移。’”
陳今浣将啃剩的餅渣抛向牆角鼠洞,像是給被他咬死的灰鼠賠罪,卻驚起洞中窸窣的逃竄聲。他仰頭倚着柴垛,感受着視野中模糊的光暈:“哦,這樣啊……那破書裡可有記載如何烹制藥骸?清蒸紅燒還是炭烤?”
“烹制之法沒有,倒是有段轶聞。”泠秋的四指緩緩劃過劍脊寒霜,凝出的冰晶墜入陳今浣掌心,“天寶年間,隴西郡守得了一具藥骸。他剜其心釀壓邪酒,剔其骨制鎮宅符,卻仍夜夜夢見那藥骸在庭中徘徊。”
“後來呢?”冰晶在掌心融成水珠。
“後來郡守暴斃,府中井水泛黑,所植草木盡數枯死。仆役們說,每逢朔月都能看見無頭藥骸在廊下烹茶。”泠秋的劍尖挑起少年垂落的發絲,“那茶香,與主人生前最愛的蒙頂石花别無二緻。”
柴房陷入短暫的寂靜,檐角銅鈴被夜風撞出細碎清音。陳今浣忽然笑出聲:“師兄這是怕我化作怨鬼,一到晚上就爬你床?”
“我是在提醒你,莫要重蹈覆轍。”
柴房外,月色如霜。銅鈴的餘音散入夜風,泠秋的劍穗流蘇輕拂過陳今浣的手背,像片将落未落的枯葉。少年蜷起膝頭,新生的指節在黴爛的稻草上勾畫符咒殘痕,暗紅血珠順着掌紋滾落,在泥地上凝成歪斜的花。
“這故事倒比說書先生編的有趣。”陳今浣揉搓開手心的血珠,将暗褐的痕迹抹在柴垛上,“作為回禮,我也來說一個吧。
師兄可知,曆朝曆代的剮刑架上,為何從來不挂鏡子?因為他們怕囚犯瞧見自己的模樣——皮肉剝落的聲響尚可忍受,若是眼睜睜看着自己變成一具血紅的骷髅……換作是我,就會忍不住輕哼‘嘟嘟哒嘟嘟哒’。”
“莫要再提這些腌臜事。”
“師兄這般忌諱,倒像是被剮的不是我,而是你。”陳今浣嗤笑着蜷起雙腿,玄鐵項圈随着動作輕顫,“天寶三年的秋決日,我在朱雀大街見過被淩遲的貪官。那日恰逢寒露,血沫子落在青石闆上凝成霜花,比禦花園的菊盞還要豔。”
柴垛間的蜘蛛被驚動,拖着蛛絲墜落在少年膝頭。他捏起這小小的生靈,感受着八足在掌心慌亂的踢蹬:“當時有個總角小兒擠在人群裡,舉着饴糖問娘親,為何叔叔身上開滿紅花。你猜那婦人如何答?”
泠秋的呼吸微不可察地一滞。
“她說,那是惡人該受的罰。”陳今浣松開手指,蜘蛛倉皇逃向陰影,“多有趣,三歲稚童尚不知生死,卻已懂得善惡有報。你說是不是?”
“你刻意激我,究竟想求證什麼?”
“求證師兄是否會像那些百姓一般,認定我罪該萬死。”他扯斷纏在腕間的蛛絲,輕輕一吹,那細絲便再難尋蹤迹,“又或者……盼着你能說出些不一樣的判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