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陽回來已經快十點半,門市小賣部聚集擺龍門陣的街坊鄰居都已散去,這個點在爺爺奶奶的生物鐘裡早就劃歸為熬夜。
奶奶睡的房間靠近外門,聽見鑰匙開鎖的響動趕緊點燈披上外套起身,殷切搭話:“吃沒吃飯?餓不餓?要不要給你煮碗面,晚上的鳝絲還留的有……”
“早吃了,我要是餓自己曉得解決,你不用管這些,睡你的就是。”程陽浮躁地抓了抓頭發,徑直往樓上走。
程念家還沒房屋重建前是四層小獨棟,老年人腿腳不便住的一樓,他們這些長待家的孫輩住二樓,不長待家的父輩住三樓,四樓常用做大聚會後留客的房間和裝一些爺爺奶奶舍不得扔的寶貝去處。每層樓兩三間房帶廁所,房間很充足,在她從小的記憶中還有過不少租客。
躺在床上的程念靜靜地聽着門外面越來越近的腳步聲,然後聲音停止,轉而是隔壁的房門開合,每一次開合都牽連起她這邊書桌牆面抖動。
她其實比奶奶更早知道程大少爺回來。
二樓的房間臨街,夜風呼嘯搖窗,用來透氣的窗戶縫隙隐隐透出隔壁的光亮,傳入樓下街道短促的口哨聲,程念打開手機電筒從床上坐起,輕腳摸到窗邊書桌,還沒來得及點亮台燈,隻撩開紗窗一角,便見路燈下的摩托車發動低沉轟鳴揚長而去,随之是隔壁關窗拉簾的響動。
程陽打完球和王飙他們去蛇巷觀戰,網吧裡魚龍混雜容易起沖突,不過他從來不參與紛争和動手,他主要在裡面代打遊戲充實零花錢,也是因此認識的留級兩年大名鼎鼎的王飙。
王飙這些年也沒讓他沖鋒陷陣真去打架,隻是叫他站在身邊湊個人頭烘托氣勢,合理運用他那張無敵偉岸帥氣風姿,他想了想總比呆在家裡面對兩個啰嗦老年人和一個臭屁小鬼頭來得有趣。
之前去的幾次發現雙方都遵守江湖規矩,講和不成也隻用棍棒之内的鈍器,主要争辯的是服不服的問題。
他趕完月考本想休息于是拒絕,王飙平常也不強求,可今天這次很明顯不一樣,話裡話外懇切要求他去。
雙方人數都是烏泱泱一大片,蛇巷都擠不下換了場地,換到環城路彎的野山坡下,對面有人一言不合抽出西瓜刀發瘋,亂中舞傷了他們這邊人的手臂。
他第一次那麼近距離看着有人鮮血直流,幸好王飙制止及時送醫檢查未傷筋骨,可那鐵鏽味始終萦繞在他腦子裡。
浴室裡。
頭頂上的白熾燈晃得他出神,花灑噴出的涼水順着頭發肩頸臂彎下淌,清涼的薄荷味洗發水與沐浴露将他從黏膩的血液拉出。
良久,他裹着浴袍打開浴室門,随着門的縫隙張開,他擦拭頭發的毛巾後移,印入眼簾的是一身白衣和無臉的長發女,他的身軀随之一震,毛巾掉在地上。
低着玩手機的程念聽到動靜擡頭,撥了撥擋在眼前的頭發,帶着狐疑的表情盯着神色驚恐的程陽,黑溜溜的眼睛在他透着寒氣恍若冰棍的身上打轉。
還沒等程念發問,程大少爺已經撿起毛巾,恢複往常的欠揍模樣,沒好氣地呵斥她:“大半夜不睡覺站廁所門口當鬼啊?”
他大晚上才回來,動靜搞得稀裡嘩啦還敢發脾氣?!
程念也不慣着:“你洗個澡洗了快一個小時,是占着廁所當屎啊?”
沒聽到程大少爺的反駁,隻見他突然笑起來,“這樣不好,不文明。”然後莫名其妙指着她的睡衣說,“真醜,醜爆了,又醜又土,接地府。”
“好像你多文明似的。”程念上去就是給他肩背狠狠一拳頭,“就不文明怎麼了?有本事打我!”
“好啊!既然你都要求了!”程陽捏緊拳頭擡手。
他的手揮得越長,她的下巴就擡得越高,挑釁地死盯着他。
就在他倆僵持之中,樓下傳出幾聲爺爺的咳嗽,這就意味着爺爺即将起夜。
兩人随即各自偏頭,背道而馳。
程念剛走了半步,瞟到自己的米白色睡衣上的碎花,退回去揪住程陽深藍色浴袍,咬牙切齒補了句:“你最醜。”
然後迅速反鎖上廁所門。
隔着門聽到的是細小的關門聲,看來程大少爺不打算跟她杠到底。
口腔裡的咖啡味被葡萄味的牙膏覆蓋,程念叉着腰回想月考複習死活想不明白的數學題。
又想到這個世界上必定存在尚未解決的數學難題,心裡釋然了不少。
開始從哄自己别睡轉向哄自己早睡。
結果是躺在床上翻來覆去根本睡不着,腦子裡胡思亂想,思緒跳躍得不行。
把今天回顧完,把明天預設好,綿羊數到二百五,都絲毫沒有睡意。
久了不喝咖啡真是有奇效。
不僅精神亢奮,還行動力超絕。
“咚咚咚。”她輕輕敲響了隔壁仍亮着燈的房門。
門靜悄悄地開了。
程大少爺已經換過家居服,抄着手站在門口俯視她。
“我是來跟你道歉的。”程念側身探進房間,手把着門把手,将門留了半身空隙。
程陽見她這幅模樣,拖了書桌旁的旋轉椅在她一米開外坐下,翹起二郎腿:“道吧。”
“你得先回答我一個問題才能道。”
就知道沒憋什麼好事。程陽起身将她往外趕,她死活扒拉着門不走。
越是趕她,她越是起勁。
“真就一個問題。”程念弱弱地舉起食指。
把她往外推的力氣突然消失,她掌着門踉跄了好幾步才站穩,轉頭看見程大少爺又坐回旋轉椅,在桌上拿了片鐵尺子旋轉把玩。
斜眼睨她:“問吧。”
“你是不是去蛇巷打架了?”剛問出口,程念瞧了眼他的臉色,趕緊收回,“這個不算,我換一個問。”
“你們兩邊都有哪些人?”
“這不是你個小屁孩該問的。”程大少爺用鐵尺指了下她,然後有一搭沒一搭地拍着掌心,發出啪啪的聲響。
那力度對他來說可能是感覺不到痛感,但程念卻覺得手心搔癢火辣辣的。
她扣着手指,語調軟下去:“問一下有沒有我們班的,讓我提前規避麻煩不行嗎?”
“哦喲,這麼愛崗敬業啊!”程大少爺酸不拉叽的,像是一壇塵封五千年的老鹹菜開壇,那味道直沖她的天靈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