萍兒下意識又去看公子,他微垂着眸子,額間沁出細汗,發絲黏在臉上,望着少夫人挽劍的動作,頰邊漸漸暈紅,雖然略微失儀,但這幅鮮活少年的模樣,卻是外人不曾見得,隻在少夫人身邊洩露出的親昵與溫柔。
對于大公子與少夫人昔年的交往,萍兒并不得知。從少夫人嫁入傅氏以來,外界傳聞紛紛揚揚,不外乎是圍繞着蘇家逃婚的大小姐蘇錦華和大公子舊年的婚約。在傳聞中,大公子與蘇錦華青梅竹馬,自幼定下婚約。而蘇錦華卻又在太學結實輔國大将軍的次子燕定北,後來燕氏敗落,将軍一家發配流放。蘇錦華和燕定北私定終身,在成婚前夕随燕定北私奔出城。傅氏覺得顔面掃地,向蘇家讨要說法,而蘇家進退維谷之間,竟認蘇錦華的暗衛為義女蘇溫華,并以嫡女身份嫁入傅氏。這番替嫁行為在傅氏看來不異于挑釁,可偏大公子對蘇錦華情根深種,癡心成全,竟然真的吞下羞辱,将蘇溫華三書六禮迎娶回傅氏。而婚禮上京中衆人也心知肚明,這排場看似是對蘇溫華的珍重,實際也隻是傅大公子對心上人蘇錦華的成全。
萍兒無法辨認這些傳聞的真假,可三年來,她看着大公子親自為少夫人設計練武場,又陪邊塞使者宴飲數場,喝得爛醉隻能被下人擡上馬車,也不過是為了讨一匹塞外名馬送與少夫人......大公子喜靜,卻會在閑暇或者睡前,為少夫人念話本遊記。夏日堂前,明月星河,少夫人和大公子躺在葡萄架下,搖着蒲扇閑聊,雖不言愛,可萍兒仍能感受到,愛意就在這對少年夫妻之間,靜谧流淌。
溫三十九戀戀不舍地收回劍,再望向傅靈越時,神色已然平淡下來。拱手對他道了句謝,便再無多餘的話可說。這并非是溫三十九讨厭傅靈越,隻不過自幼作為暗衛,被教習的規矩便是沉默。對于傅大公子,溫三十九後知後覺,也明白他娶自己無非是權宜之計,隻為了成全蘇小姐的自由與幸福。這種像個物件一般被替換的感覺,溫三十九并不喜歡,甯願去執行任務,死在無聲暗夜之中,她想,如這般替嫁到傅氏的金絲籠裡,倒真是生不如死。
但她能什麼反抗的權利呢,作為地縛組織的暗衛,樓主既然指派她去保護蘇小姐,那麼默認的規矩便是一切以蘇小姐的意志為使命。想起來,蘇小姐逃跑前一晚,曾親如好友一般,拉着溫三十九躲在雕花衣櫃裡喝酒,月光透過櫃門的縫隙灑進來,照在三十九陀紅的臉頰上。蘇小姐捧着她的臉端詳,又笑盈盈地貼在三十九耳邊,悄聲問她:“三十九,你覺得傅靈越怎麼樣呀?”
“好看,白,個子高,讀書也很多.......”溫三十九勉強認字,更不會說那些文绉绉的溢美之詞。她臉頰發燙,腦子裡斷斷續續閃過的片段,盡是傅靈越拉着她的手,倉惶地問她會不會丢下自己。小公子平日裡總是姿容溫秀,沉穩自持,但三十九迷迷糊糊地想,傅靈越應是她見過哭起來最好看的人,皙白的皮膚好似薄薄一層荔枝皮,掉眼淚時,鼻尖眼尾沁出抹淡紅,淚痕斑駁,細碎的淚珠黏住一簇簇纖長的睫羽。月華照耀,小公子整張好看的臉,随着他望向三十九那一擡眼的動作,隐隐閃過碎光。好似傳聞中深海鲛人未褪完鱗片,在月圓之夜便現形來勾人魂了。三十九面無表情地心動,擡手又用沾血的袖子,粗魯地給小公子抹了把臉。她不想看傅靈越哭,再好看也不想。于是溫三十九對傅靈越說:“我活着,你就不會死。”
蘇錦華聽完撲哧笑出聲,抱着三十九的脖子,少女溫熱的身體挨過來,她枕在三十九肩頭,又問:“那三十九想過嫁給傅靈越嗎?”
三十九沒有再回答了,撐着蘇錦華醉倒的身子,她望着洩露到手邊的一扇月光,好似偷來的一般,指尖顫了顫,最終蜷進手心。
客人還在等着賀喜,傅靈越匆匆回房換了一套與三十九衣裙顔色相配的常服,便同她一起趕往前廳,原是三十九拉着他的手腕快走,而到了庭前的長廊,她卻松開傅靈越,後退半步,恭敬地跟在他身後。長廊的薔薇花被風吹動,一片光影婆娑,傅靈越回首望着神色恭順的少女,忽而笑了,唇畔苦澀。他問三十九:“溫溫,同我并肩而行,是不是讓你為難了?”
“公子,宴席要開始了。”三十九眼裡浮現疑惑,卻隻是輕聲提醒,前廳絲竹歡笑之聲漫漫,卻又好似半分都無法沾染到她身上。
避而不答就是回答,傅靈越是聰明人,沒有再問,隻垂首整理衣袖,聲音有些漂浮,碎在風裡,也不知身後的妻子有沒有聽到。
“可是溫溫,我不該是你的主君,我是你的愛侶呀.......溫溫,你會愛人嗎?”
宴席是男女同坐,三十九坐在傅靈越身旁,聽着他與那些朝臣貴人閑談,她無聊地剝着河蝦,剝完一碗後遞給傅靈越,又将他的空碗拿到自己跟前,重新開始剝蝦。坐在上座的傅老夫人微微點了下頭表示贊許,而傅靈越神色卻有幾分驚喜,側身攥住三十九的手腕,拿着巾帕給她擦手,低頭溫聲道:“夫人不必管我,今日席間的菜色是特意請的嶺南的廚子,多半能合你的胃口,你就賞光多吃一些吧。”
傅靈越将碗裡的蝦肉撥了一大半給三十九,又添了幾道素菜。做完這些,不止傅老夫人,連帶周圍賓客面色都變了一變,片刻後反而是惠陽路氏率先打破沉默,笑嗔了句:“先前在老家,也多有聽聞京都第一公子和蘇大小姐的風流韻事,如今可親眼瞧着,分明少夫人與大公子琴瑟和鳴,可照着百年厮守的架勢去過日子呢。”
盧氏一族剛被調任入京,原先不知京中舊聞,猛不丁提及逃婚毀約的蘇大小姐,在場衆人面面相觑,竟無一人敢附和,紛紛将目光投向俯身為妻子斟酒的傅大公子。
提及昔日舊愛,衆人覺得傅大公子便是再如何冷靜,也隻是強撐罷了,内心定然波濤洶湧。可不曾想傅靈越擡眸,隻是訝然地環顧一圈,而後對懊惱的盧氏笑了笑,說:“遊記上記載,惠陽風水靈秀,養得人也耳目清明。如今看到盧夫人,可知傳聞不假,這滿京城,終于來了個明白人。日後也請多來府上,靈越定以貴客之禮招待。”
原本今日衆人來宴席,便是為了攀附新貴傅大公子,哪成想忙活半日,竟然叫惠陽鄉下來的土鼈給搶了先。賓客們自然不服,還想要多說幾句,傅老夫人咳了一聲,鎮住場面,蹙眉望向事不關己埋頭苦吃的兒媳,不悅道:“夫妻恩愛自然是好,但恩愛三年,也該綿延子嗣,傳宗接代才是。你們小夫妻不要光顧着自己,也該.......”
“母親,”傅靈越打斷老夫人的訓話,掩在衣袖下的手指卻摸了摸自己平坦的小腹:“我們夫妻之間的事情,自有我們夫妻來解決,你就清閑些,莫要插手太多了。”
三十九喀嚓咬斷一條蟹腿,目光落在傅靈越覆在小腹的手上,隐約竟看出幾分大肚婦人的情态,莫名其妙的,她甩了甩腦袋,隻是認真地咽完口中的食物,對傅老夫人恭敬答道:“兒媳記得,每月月中都有和大公子努力,定會早........”
“溫溫,”傅靈越面皮泛紅,猛地抓住三十九的左手,指尖撓了下她的手心,顧不得衆人憋笑,他傾身覆到妻子耳畔,向來遊刃有餘的傅大公子,此刻卻反而緊咬唇瓣,一副羞澀隐忍的情态,輕聲地央求她:“我們之間這些事,不必同他們講的。”
三十九不解,卻乖順地點頭。傅靈越濕熱的氣息拂過她的耳廓,半邊身子都麻了。她下意識要躲開,卻又被傅靈越勾住手指,大公子此刻倒不在乎體統,隻又貼近妻子,小聲地囑咐:“但你也别忘了,溫溫,今日就是月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