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讓青視角】
愛是什麼?
四歲之前爸爸媽媽還在一起的時候,我問他們,他們笑着告訴我愛是一家人在一起。
但大人都是騙子。
爸爸公司出問題之後,幾乎每天都要應酬喝酒,半夜回家之後,我會被媽媽的哭喊聲吵醒,因為爸爸打人,從前特意為媽媽挑選的花瓶被他拿來砸碎在媽媽頭上。
我透過門縫窺視着客廳的瓷器碎片還有媽媽臉上滴滴答答落下的血珠,一瞬間我如有所感,愛要碎了,被爸爸親手打碎。
後來媽媽離婚之後帶我去了南川,她是很漂亮的女人,身邊從來不缺乏獻殷勤的男人。但媽媽再也沒有踏入過婚姻,每一場戀愛,都以疼痛和□□結束。我被迫看着看着媽媽和其他男人在血腥與暴力中交合,她不讓我走,她捏着我的臉,滿身血痕地說:“青青,你要睜大眼睛看清楚,看清楚愛是疼痛,是肮髒,是抵死的糾纏和暴力的磨合。”
溫讓青,愛是一件壞東西。
媽媽說愛是一件壞東西,但我還是想要愛,她也是,她孜孜不倦地讓那些男人虐待她,也不過是想要在疼痛中證明自己留住了被愛的痕迹。所以我認為媽媽也是一個孩子,和我一樣,因為沒有獲得愛,所以總要裝作不在意愛的樣子。
但其實,我太想要被愛了,在愛降臨之前,我甚至願意卑躬屈膝、跋山涉水地迎接祂。
讨好型人格,這是我在六年級的時候聽同桌的一個小胖子說的,他寫在我的同學錄上,翻着那寫滿人名的密密麻麻的一本,他近乎冷酷地看着我說:“同桌,你知不知道你是讨好型人格?而且很嚴重,我媽媽是心理醫生,媽媽說這樣是因為缺愛。”
“我不缺愛。”
我下意識否定,但唇角依舊翹着,甚至疾言厲色地做不到。
所以,否定之後我在對方的注視中第一次沉默了。
是的,我缺愛缺到在心裡生了一場大病。
六年級暑假結束之前,樓下那對教授夫婦的女兒從鄉下回到了南川,我下樓去陪同學打羽毛球,正好碰見她拉着行李箱等電梯,我和她打了個照面,因為她皮膚偏小麥色,頭發毛躁微蜷,眼瞳黑白分明,水潤潤當中又透出一絲缺乏人氣的平靜。溫讓青下意識想到之前去大觀音寺,那隻在佛像腳邊曬暖的雀貓。若有若無的神性在她眼裡。
當時的女孩也擡眼看了他,但很快移開視線,盯着電梯屏幕。她不知道要摁關門,所以一直呆呆地等到電梯門自動合上。溫讓青拿着球拍在單元門口偷偷看,記住了她的樓層,然後發現竟然在自己家隔壁。
所以她是教授夫婦的女兒,她肯定很聰明吧?
初中開學的第一天,溫讓青特意聽到隔壁的關門聲後才出門,等電梯下到一樓,他發現隔壁的女孩穿着南川的校服,正蹙眉站在單元門口思索着什麼。
本來莫行一剛從鄉下回南川,溫讓青以為隔壁教授夫妻肯定會親自送她到學校。結果現在看來居然是放她一個人去坐地鐵,溫讓青心底微微驚訝那對教授在日常生活和養育孩子的粗心,而後主動走到莫行一之前,等到身後女孩跟上來之後,才加快腳步往地鐵站走。
坐上之後,溫讓青在對面玻璃上看到莫行一在看自己,她很聰明,果然猜到了自己的好意,于是溫讓青真心實意地沖她笑了。他喜歡和聰明人打交道,因為他需要有人能充分理解并且看到自己的善意的信号........更幸運一點,他還希望有人能看到自己瑟瑟發抖求愛的心。
莫行一,她是南川新生裡的第一名。
我偷偷查過她的名字,莫行百裡一回頭,落日孤雲霭新畫。默念着這兩句詩,我想起莫行一的臉,心頭微微顫動,像冰涼的雪花、刺骨的北風、蕭蕭下的秋葉,總之很難說清楚,大概就是宏大而壯闊的意境,是将登太行一鼓作氣的期許。
但後來一一告訴我,姥爺給她取名字,莫是莫家莊的大姓,然後她又在那一輩裡出生最早,所以行(hang)一,取名莫行(xing)一,念起來好聽。
我聽完忍不住就笑,親着她的臉抱她到腿上晃來晃去。她疑惑地看着我,但我也隻是紅着臉笑沒敢告訴她。畢竟這讓我怎麼說?莫行一,我在你認識我之前就已經天然地把所有美好都往你身上堆砌了。
上初中之後愈來愈多的人喜歡我,書包裡偶爾被塞的情書被媽媽看到,她拿出來看都沒看,扔到垃圾桶裡之後譏諷地笑着看我,媽媽反問:“還記得媽媽教過你什麼嗎?”
我捏緊手指,指肚被圓規偷偷紮的傷口在冷汗浸過之後更加刺痛,我挽起笑,凝視着香煙缭繞的白霧中,那個渾身青紫的媽媽,厭惡地回答道:“媽媽說過,愛是一個壞東西。”
初中剛開學一個月,我拒絕了很多人,怕被拒絕者傷心,所以我都誠惶誠恐地将問題攬到自己身上。可是,為什麼?他們還是讨厭我了。那種感覺很難過,周圍被拒絕的同學莫名其妙指責我玩弄女生感情,然後好事者又添油加醋,散播我和校外混混交往,最後我也沒想到會有人如此恨我,直接在全校貼吧上繪聲繪色地講述我和所謂幾個男人在賓館開房的畫面.......
心裡像堵了一團棉花,胃裡也想吐,我盡量控制情緒和他們講道理,一遍一遍澄清,但那些造謠者的聲音越來越大,壓過我的辯駁,同時也堵住我的眼淚。
當體育委員抱着籃球砸到我頭上,拉着男生把我圍起來,他燦爛地笑着看我捂着鼻子蹲在地上,驕傲地說:“看吧,我就是溫讓青這個娘娘腔,肯定喜歡男人,平常體育課肯定沒少偷看我們男生打球,兄弟們,今天剛好咱們一起治治這個變态!”
我咬破了嘴唇都不敢掉眼淚,混亂的拳頭落到身上時,我腦海裡亂糟糟的,竟然想起來媽媽那些嗜痛的星愛。疼,疼死我了,但我咬破嘴唇也不願意洩露一聲悶哼,或者掉一點眼淚。我讨厭媽媽,我甯願死也不要變成她那個樣子。
原本我想過我會被打進醫院,但很幸運,我聽見一道呆闆冷漠的聲音,像把直愣愣的劍,插在我的痛苦中央。莫行一吹着口哨,朝體育老師招手說:“體育課上聚衆霸淩同學,老師,李懷要打死人了。”
那天體育老師來制止住混亂,抱我去醫務室之前,我掀開淚糊的眼睫,努力扭頭去看莫行一。但她已經抱着排球往教學樓跑去了,光影落在她的校服上,我透過眼淚,怎麼瞧都像是明烈的新火。
所以莫行一是第一名,是我心裡,愛人者最鮮活的模樣。
我想要攏住莫行一身上的新火到手心裡,所以,我接近她,在樓道裡故意哭着等她。果然,她越過之後又折了回來,在她猶豫的半分鐘裡,小刀劃破的胳膊又被我焦慮地掐出血,疼痛之中,我看到一隻手遞來皺巴巴的紙巾,莫行一微微俯身,歎了口氣對我說:“溫讓青,你不想笑的時候可以不笑。”
心頭麻了一下,手肘上的傷口都像是被柔軟的羽毛拂過,我噙着眼淚卻止不住興奮。捏住莫行一的校服,我眼眶裡滾出淚珠,但心裡卻塞得滿滿的,隻剩一句話——被愛,被莫行一愛,真是幸福到好想死掉啊。
終于,我成為了莫行一的朋友,在她身邊,軟弱被允許,眼淚被允許,甚至不開心都被允許。呆闆的學霸并不精通安慰人的技巧,但每次,在我掉眼淚之前,莫行一都會伸手捂住他的眼,然後直愣愣地說:“别哭,别難過,溫讓青。”
于是我就會笑,是真的想笑,眼淚被擠出來砸在莫行一手心,她疑惑地攤開手心凝視着我,但我卻隻是翹着嘴角将臉埋在莫行一手心。
我沒有辦法告訴莫行一,當你命令我那一刻,我就會想到我屬于你,這是我的終極夢想,誰都不知道。
莫行一回濟河的那個寒假,我在除夕夜原本是打算吞下一整瓶安眠藥的,家裡很安靜,因為中午和媽媽大吵了一架。她看出我時不時就攥着手機等消息,所以憤怒地翻出我偷藏的莫行一用過的草稿紙和丢掉的試卷,媽媽念着莫行一三個字,然後冷笑着扇了我一耳光。
我至今都記得那個時候她的目光,冷森森地,摻雜着不甘與嫉恨,媽媽說:“你是我的兒子,溫讓青,你覺得你這個小賤種憑什麼能得到别人的愛?”
“而且她是莫行一,她是你們學校的第一名對不對?青青,你配不上她這種人喜歡。”
媽媽打我的時候其實一點都不疼,但淚珠一顆顆砸下來,我哭得臉頰發燙,躲在衣櫃裡,直到窗外傳來電視裡春節晚會的聲音,我才承受不住地爬出來,天空漆黑,樓宇擋住了稀薄的月光以及零零散散的星子。
想起來今年禁放煙火,我有些遺憾,跑到媽媽的卧室裡找出她的安眠藥,兩個半瓶被我倒在一起,我吞進嘴裡一把,剛用冰牛奶灌下去。手機響了,第一遍我并沒有接,直到響了第二遍,我拿起來,看到莫行一三個字,正發光發亮不停地跳動着。一瞬間我仿佛能看到莫行一微微蹙眉看着手機的樣子,淚水又溢出來,我的臉頰又濕又燙,胃裡面絞痛,手指戰栗地戳了好幾下才接通。
初一那年甚至沒有視頻通話,莫行一隻是聽着我的呼吸,平淡地說:“新年快樂,溫讓青。”我咬住手背,從喉嚨裡溢出一聲嗚咽,而後安靜地聽着電話那端熱鬧的鞭炮聲和小孩嬉戲的笑聲。我翹起唇角笑着問她:“莫行一,你現在快樂嗎?”
“我一直很快樂。”她一闆一眼地回答,像上課回複老師的提問,明明沒有任何感情,我卻又哭了,啜泣聲咬破嘴唇也沒能藏住,而電話那端又傳出來哒哒哒的腳步聲,而後是風的呼嘯,淚眼婆娑中,我聽見莫行一叫我的名字:“溫讓青。”
“嗯。”
“别哭,你聽,放煙花啦。”
噼裡啪啦的響聲順着電流滋滋啦啦傳進我的耳朵裡,藥勁返上來,我疼得滿臉淚水與冷汗,但蜷在地闆上,我卻顫巍巍地笑了,拼盡全力為自己打了急救電話。我笑了,我想,莫行一又救我一命,所以我要活着,好好活着,活着來愛她。
得到莫行一的愛并不容易,但退一步,她的憐憫是努力就可以籌謀到的。我明白我不道德,我算計了莫行一的責任感與純良,生活裡我盡可能擠掉所有其他人的空間,我要她的眼裡隻有我,要她身上都和我一樣是小青桔的酸澀。雖然初二的時候她還是像個叛逆的孩子,非要離開我身邊。但沒關系,我有那麼多眼淚,我又向來不怕疼,所以故意在校運動會跑傷腳,故意把自己關在家裡,直到聽見她的聲音,我才慘白着臉笑出聲,刀片劃破手腕,我感受不到痛,隻是開門的瞬間,我看到了莫行一的眼淚。
慌忙地想要抹去她的淚水,但手指上全是血,剛碰到莫行一的臉,我慌張地收回卻又被她捉住。她就那樣冷靜地看着我被割破的手腕,眼淚盈滿一顆顆溢出來。表情沒有一絲悲傷,但莫行一卻止不住眼淚,很快,沉默山岚為我下了場綿綿的雨。
她流着眼睛,平靜地擁抱我,小青桔的青澀混雜着血腥。
又叫了我的名字,莫行一說:“别死,溫讓青,隻要你别死,你就是我最好的朋友,是我的第一名,我的公主。”
莫行一是永遠的第一名,但現在,我笑出聲來,滿手鮮血攥緊了她,眼淚和水幾乎都要流幹了,但這一刻,我想我獲得了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