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光祿寺采辦食材所用的運輸工具。
連嬅對光祿寺了解不多,隻知道是大明四不靠譜機構之一,所謂翰林院文章,武庫司刀槍,光祿寺茶湯,太醫院藥方。
但此時此刻,她腦子裡卻清楚地計算着光祿寺何時将采買到的食材運到尚膳監,尚膳監何時進行卸貨,兩邊的防衛交叉何時有空當,她在這輛騾車裡待多久才能跟着出宮……
出宮?出宮去做什麼?
張先生病了,皇祖母不許她出門,父皇自然更不會答應,那她隻能自己想個主意出去探病了……
五點剛過,在夢境裡忙碌了兩小時的連嬅睜開了疲憊的雙眼。這具身體的生物鐘完全壓制了她想睡懶覺的欲望,哪怕熬夜到兩三點,睜開眼還是熟悉的五點。
她起身,在黑暗裡摸索着穿好衣服,下床時一不小心踢到了桌子,不知道藏在哪個犄角旮旯的書掉了出來。
連嬅把書放在桌上,心想:怎麼還漏了一本,等會兒也送去書房吧。
早餐是簡單的白粥配腌白菜,吃完飯,張居正就得收拾東西去府學。軍戶裡每一代隻有一個孩子能讀書,六歲的張居敬隻能留在家裡,陪着不滿周歲的弟弟張居易玩。
連嬅把房間裡那本《周禮注疏(卷一)》拿進了張居正的書房,出于輕微強迫症順手幫他整理了一下桌面。
有一張寫廢了的竹紙,微微泛黃,就放在書桌左上角。
端正标準的館閣體,像印刷一樣寫着“蒼生有望山中相,白首願觀天下O”,最後一個字被墨迹暈染壞了,但依稀能辨認出是個“平”字。
這是張先生的詩。
想到那個清瘦剛明的老頭,連嬅的情緒蓦然低落下來。張孚敬病逝于今年二月份,訃告送來時,南巡的車馬剛到承天府。
她盯着那個糊成一團的“平”字滿懷哀思,又猛然一驚:這應該是原本那個病死在荊州府路邊的“朱連嬅”的傷感,怎麼會作用在現在的“連嬅”身上?
“當、當”,書房門口傳來兩聲指節敲擊門框的聲音,連嬅扭過頭,泛紅的雙眼正好看見靠在門邊的張居正。
——男神你不是上學去了嗎?
書房沒關門,張居正走進房間,拿上險些忘了帶的課業,視線在連嬅手裡捏着的竹紙上一瞟,疑惑地頓了頓。
事情是這樣的,你聽我狡辯——
“耳房裡有本書沒帶過來。”連嬅指指那本《周禮注疏(卷一)》,然後乖巧地低下頭,小聲解釋,“我看桌上有點亂,想順便收拾一下,不小心灰進了眼睛。”
有句話叫做,撒一個謊,就得用無數個謊言來掩蓋,這就是謊言的無限膨脹。
“我看起來很可怕嗎?”張居正笑了一聲,“怎麼你一見我就一副鹌鹑樣?”
明明面對母親和祖父都表現得挺自如,一到自己這邊就是戰戰兢兢的受氣包樣。
這叫敬畏!
連嬅默默在心底糾正。
“小書房确實灰比較大。我不常在家,你識字的話來這裡看看書也好。”他說着,又補充了一句,“不過,這裡的書都沒什麼意思,你不一定看得下去。”
連嬅擡起頭,見他神色溫和坦然,的确看不出一點被冒犯的意思,終于松了口氣。
“多謝公子。我識字不多,也未必看得懂呢。”
這是謙辭,但張居正的話的确沒有一句虛言。
明代從鄉試到會試皆以五經取士,即《詩》、《書》、《禮》、《易》、《春秋》,張居正專治《禮》,他書房裡放的除了四書就是《禮記》以及各種注釋和參考書,對連嬅來說,效果堪比催眠藥。
他也的确不常在家,府學裡提供住處,除了每月初一十五放假回趟家,或者偶爾缺東西了回來拿,其他時候還是住學校更方便。
這一天是四月初二,此後一周,連嬅都沒有再見到張居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