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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很晴朗的一個上午,紀如斯正在酒店裡跟負責人讨論宴席的菜單。冬日少有這樣的好天氣,金色的陽光灑滿街道,穿過酒店一整面牆的落地窗,籠罩住在沙發上談話的兩個人。
紀如斯翻看着菜單,聽着酒店的經理為他介紹,心裡卻實在搞不清楚不同價位的套餐之間的區别在哪裡。他從小到大從沒有操心過這種事情,可以說他對金錢其實沒有什麼概念,而且他因為經常生病,對物質的欲望比較低,就算是剛畢業手頭拮據的那段時間,他天天吃水煮青菜也不覺得有什麼問題,更何況那時候還有方岚竹照顧他,對他而言銀行卡裡的錢就隻是一行數字,變少了他不會傷心,變多了他也不會感到欣喜。
紀如斯淡泊得一點都不像一個有錢人家的少爺,所以常常會給人一種錯誤的印象:他不谙世事、十分單純。但不要忘記了,他對陌生的人隻會态度疏離,隻有對親近的人才會展現出懵然的一面;如果有人要因此覺得可以欺騙、拿捏他,那就要做好辜負了信任的準備;不喜歡計較的人當真計較起來,可就是可怕的噩夢了。
對此方岚竹應該深有感觸。
在H市裡開車轉了一晚上之後,他惶惶然不知何處可去,最終買了一張回家的車票。
同紀如斯一樣,他已經多年不曾回家了。他的父親從他小時候起就把他當作未來的繼承人來培養,可誰知大學畢業以後,他跟着一個男人跑了,把他爸氣得直罵他這輩子都不要回來。
方岚竹雖然也覺得自己有愧于父親的栽培,但是他并不覺得自己隻有繼承家業才能被稱贊一句“年輕有為”。所以他在事業上的努力,一半是為了紀如斯,另一半也是為了證明自己。
或許是年紀到了,在經曆了這許多事情之後,他突然開始想;他所做的這一切真的有意義嗎?
他是否将自己所想所要的強加到别人身上了呢?
紀如斯其實不需要他掙很多的錢給他,那麼他的父母呢?他的父母需要他證明自己“年輕有為”嗎?
方岚竹很清楚自己這些年太過執着于紀如斯了,除了他以外的任何事情或者人他都不曾真正放在心裡,他也意識到了自己的狹隘和偏執。如今紀如斯有了新的歸處,他覺得自己也應該重新整理、審視自己,好好地去考慮以後的事情了。
就像要把自己的另一半心髒剖出來一樣,這是一個很痛苦、很困難的事情,或許這輩子他都分割不幹淨,但是他已經鬧騰了這麼久,也該親手為這段感情畫上句号了。
按響門鈴之後,前來開門的是他的父親。歲月匆匆,當年尚且強壯威武的身軀已經變了樣,方岚竹從沒有如此強烈地感受過自己父親的弱小,那頭上的白發,以及臉頰上的皺紋......他尚且還在打量着,就聽到“砰”的一聲,眼前的男人不小心撞到了身後的鞋櫃,卻渾然不覺,隻是擡頭看他,滿臉寫着震驚。
他的媽媽聞聲趕來,手上還拿着織圍巾的針和線,看見他也露出了又驚又喜的表情,一把推開她呆愣的丈夫,将方岚竹從門外拉了進來。
方岚竹任由她拉着,對着他們笑了笑,啞聲道:“爸媽,我回來了。”
沒有人問起他這些年做了什麼,又為什麼突然回來,一家三口隻是親親熱熱地坐到一起吃飯,好像從未分離那麼久一樣。他都不知道他爸在退休以後發展了廚藝的愛好,變成了好脾氣的老頭,而他媽媽也織了許多可愛的小東西,甚至在互聯網上有了一定基礎的粉絲。一切都跟他預想的不一樣,他所擔心、害怕的事情一件都沒有發生。
在這樣一片祥和的家庭氣氛中,方岚竹曾想過自己再也不要去H市了,就這樣在家裡陪着父母,先過一年半載,再考慮工作和生活的事情。可聽見他的朋友給他打電話邀請他合作的時候,他又忍不住感到心動,又遏制不住自己的思念,想起了那個讓他魂牽夢萦的人。他是否也同他一樣,共同沐浴在這片溫暖的陽光之下呢?
念及自己确實想要休息一段時間,方岚竹隻答應了見面聊一下,于是他再一次動身前往H市。
在車廂裡的時候他或許還有過短暫的膽怯,可随着目的地逐漸接近,當他随着人群走出車站,見到來迎接自己的好友的時候,他便放下了使他困擾的事情。他們交談着走到陽光下,微涼的輕風拂過,明媚幹爽的天氣讓方岚竹放松下來,他現在已經學會享受這樣一個清閑舒适的上午了——如果能夠和他愛的人一起曬曬太陽,那就再好不過了。
好友載着他去了一家僻靜的咖啡店,在那裡,方岚竹見到了意想不到的人。那個人坐在咖啡店的角落裡,面前放着一瓶礦泉水,正專心緻志地看着手機,像是在打遊戲。
方岚竹多看了他兩眼,引起了好友的好奇,他敷衍了過去,轉而問起他們的合作。
好友誠意邀請,資料自然也準備得充分,兩個人尋了兩張沙發,點了兩杯熱飲,立刻就進入了工作的狀态。
轉眼便到了午時,好友請他吃飯,他欣然應允,出門前他有意向角落一瞥,卻見那個人趴到了桌面上,像是在休息。
他知道自己不應該多管閑事,可是他甚至來不及猶豫,就已經開口向服務員詢問了。
“坐在最後一排靠窗的那個客人已經在這裡坐了多久了?”
服務員順着他問的方向看了一眼,回答道:“從早上開門起就一直在這兒了。”
“他經常來嗎?”
“每天都來。”
方岚竹道了聲謝,立刻拿起手機給紀如斯撥去一個電話,同時對好友說他有一點事情要處理。
紀如斯也納悶他為什麼要給自己打電話,又擔心他是不是有什麼急事,想了一會兒後還是接通了,問道:“喂?有什麼事?”
“紀如斯,陳思華現在在哪裡?”
方岚竹的聲音從聽筒裡傳出來,聽起來有點嚴肅。紀如斯回答道:“他在上班吧。怎麼了?”
隻聽見電話那頭的呼吸聲逐漸急促,他心裡有了不好的預感。
“他又出什麼事情了嗎?”
“不,他沒事。”方岚竹下意識否定,猶豫了一下又道:“你過來看一下就知道了。你來——”他話說了一半,擔心自己說不清楚,“我把地址微信發給你,總之,你趕快過來吧。”
他語焉不詳地挂斷了電話,很快把微信定位發了過來。紀如斯趕忙出了酒店,打車去了咖啡廳。
出租車快要到的時候,他透過窗戶看見了方岚竹正在和陳思華說着話。他心中懷疑;這兩個人是怎麼湊到一塊兒的?
進了門,方岚竹朝他招手。陳思華回頭看見他,立刻從座位上站了起來,臉色變得蒼白,似乎想明白了什麼,他視死如歸地又坐了下來。
“怎麼了?”紀如斯敢斷定一定是發生了什麼事情,他疑惑的眼神從方岚竹身上轉到陳思華的臉上,定定地看着他,問道:“思華,你說,發生了什麼?”
方岚竹攬住他的肩膀讓他先坐下,然後把一杯紅茶推到他的手邊給他暖手。這完全是下意識的行為,做完這些後,他站在桌子邊上,表明自己不會參與這場詢問。
陳思華捏緊了桌子上的礦泉水瓶,目睹了剛才的一切,他的目光又落到紀如斯手裡精緻的茶杯上,恍然發覺自己實在與他不般配——不般配極了。
“我——”他心中苦澀,知道自己即将說出來的話傷己也傷人,他也不願意這樣,可是他、可是他實在是——無能為力了。
“......我試用期沒有過,被公司勸退了。”
紀如斯一愣,下意識地問道:“什麼時候的事情?”
“就在我......飛機出事情之後,公司說我不用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