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寶佑四年,煙柳弄晴,瓊花盛開,正是揚州三月天。
在城東南處,有一深宅大院曰“陸園”,縱橫六條街巷。揚州人常歎其莊嚴氣派,卻不知高牆之内秀若天成,堪比艮嶽。既有樓台林壑,又有湖池蕩漾,水畔以湖石假山作四季景,廊外以松竹桂柳襯九州花。
日映之時,春風卷來一個駭人的消息,攪亂了城中的安甯。
“聽說了嗎?陸園那個小少爺,投海啦!”
陸園大門緊閉,聽不到裡面一絲聲響。園内炊煙照常升起,卻始終不見有下人進出。
這可饞壞了市井閑民們,不出多時,風言風語就傳遍了揚州城。
曾幾何時,這大門前達官顯貴的車馬絡繹不絕,而現下,卻接連不斷地湧現着市井“過路人”。
“真的假的?就是吏部尚書陸仲玉的獨子?唉,陸尚書剛被革職查辦,怎料兒子又出事了!”
“那小少爺可是滅金名将孟珙的外孫,叫什麼來着……”
“那是我在觀瓊書院的同窗,叫陸秋帆,表字仕淵。”
一好事書生湊上前來,“三年前,他被臨安國子監除名,這才來了揚州。據說尚書公派人帶他跑遍了各大書院,結果這家夥一個都不肯去,還折了豫章書院提舉官的朱筆!”
“你這麼說我就有印象了。他剛來揚州時,我還去過他的冠禮!其間,這陸公子取了醮酒一飲而盡,摔碎酒盞還不忘贊一句‘好酒’……朱子冠禮冗長乏味是不錯,但給他加冠的,可是兩淮鎮守李庭芝!”
“這纨绔平日胡鬧歸胡鬧,但不至于投海啊!應當另有隐情吧……”
“不一定!”那書生接道,“你們有所不知,他身邊有個伴讀名叫陸君實,曾是鎮江府赫赫有名的神童,也是他遠房親戚。雖然歲數比他小,但論輩分,陸仕淵還得叫他一聲‘堂叔’呐!前不久秋試張榜,這二人雙雙中舉,可榜首解元卻是他那伴讀!堂堂少爺被伴讀煞了風頭,多沒面子?換做是我,也恨不得投海自盡!”
“可即便真想不開,綁塊石頭去東關渡口跳運河便是,何必千裡迢迢跑到明州港,租艘商船去跳海?”
書生啞口無言,仔細一想,此事确實有蹊跷。
門口人群愈發擁擠,衆說紛纭之中,大家都心照不宣地退避三分,既無人高聲喧嘩,更無人上門打探。
此時,陸家巷盡頭走來兩個人。一位高鼻深目,頭纏白帛,牽着隻駱駝,似是西域行商,另一位是個背負七尺斬|馬刀的疤面俠客。
行至陸園牌匾下,前者單手置于胸前深鞠一躬,在門口放了束鮮花後低誦起經文。後者則近前幾步,取出一壇烈酒猛灌幾口,将餘酒盡數傾灑于石階前,默不作聲地離去。
沒過多久,又來了十幾位風塵仆仆的全真道士。
為首者三人點起一盞爝光,置于牆外。爝光亦是燈燭,其火光雖小,然其功無窮。
道士們齊齊行禮,默念心咒,雙手托蓮花訣祝禱幽魂升天。一炷香後,他們在靜默中調頭歸返。
短短一個下午,陸園門前又來了幾波吊唁者。
先是揚州城頂尖的鐵匠們,再是金盆洗手的“兩河盜聖”及其弟子,甚至還有戲班子和高麗人,最後連官府在案的“海沙幫”都來了。
這夥亡命之徒在陸家巷一字排開後,幾十個人“嗵”地一聲跪倒,連磕三個響頭。若不是個個都披麻戴孝,否則旁人會以為這陸園有人造反稱帝了!
這番景象,着實讓好事者們摸不着頭腦。
衆所周知,陸氏于宣和年間成立滄望堂,從事運河生意、管調漕工。建炎年間高宗南渡,行至揚州時,陸氏先祖攜千名漕工抵抗金軍,因護駕有功,被賞了章服玉帶,一躍成為揚州名門望族。
現如今,這陸家人除了掌櫃綱首,便是廟堂官吏,怎地前來吊唁的全是些江湖人士?
遠處日暮霞濃,頭頂夜色已至。圍觀者們逐漸散去,陸家巷再度陷入清寂。
就在某處不起眼的角落,一個月白色的倩影掠入牆頭。
女子鶴骨松姿,輕如燕鷗,着瓦不響,落地無聲。羅衣帽紗在夜空中曼舞,似深海石鏡,仙靈中透着幾分鬼魅。
幾個飛身後,她落至後院一間堂屋頂上。此番潛入,她既沒打聽虛實,亦未觊觎錢财,隻是靜靜地坐在屋脊上,俯瞰着陸園星羅棋布的屋舍。
這堂屋位于一座小山坡上。兩側杏花開得正盛,一條石徑蜿蜒而下通向主道,道旁立着石鳌馱碑,上書“杏苑及第”。
良久,一位步履匆匆的襕衫書生走上山坡,還未踏入堂屋,便聽有人在喚他:“君實。”
書生正是揚州解元陸君實,亦是旁人口中煞了少爺風頭的伴讀。
他擡頭一望,見是那女子,趕忙尋了架梯子搭在屋後,顫顫巍巍地爬上屋頂。
君實文質彬彬,氣韻出塵,并沒有才子那番俊采飛揚的神姿。他鳳目低垂,道了句:“燕娘,好久不見。”
這語氣帶着些許責備,二人坐在屋脊上緘默許久,君實終于再度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