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蒲鮮歸雁好歹也是猛安謀克的後代,父祖皆是縱橫江湖的大俠,自己又師承世外高人,如今卻被一個瀑布吓得打道回府,更何談渡海尋親?
于是第二日天剛亮,她輕裝上陣,腳上纏了草繩,再一次站到了瀑布前。
師尊教的口訣在腦中此起彼伏,最後定在了小時候桃樹旁的對話——
順行成人,逆行成仙。最壞不過受些皮肉之苦,一切皆是心魔作祟!
真氣上提,她往後倒了幾步,随後飛奔上前傾力一躍,待下落之時腳尖在水流上一點。
再度睜眼的瞬間,她已然落在了對面的石階上。回頭一看,離石階邊緣隻有三寸遠。
長舒一口氣,她繼續向上前行。臨到山頂時,路面開闊起來。
此間青松退避,飛鶴掠空,巍峨的羅芒宮直入眼簾——仙台瓊閣坐于雲霧之上,雕欄玉砌有花鳥伴其間,天上宮阙也不過如此!
鏡姬與兩名宮人早已在山巅恭候。雁兒喜不自勝,跑上山巅回首張望,隻見腳下雲蒸霞蔚,川流不息,遠處海天一線,金鱗爍爍。
“恭喜秦小妹飛升,宮主已恭候多時了。”
兩名宮人上前道賀,将一件月白色羅衫披在雁兒身上。鏡姬就站在不遠處,依舊錦衣飄绫。
“既已飛升,你便來到了太虛九步第三層門前。”
她遣走宮人,走到雁兒身邊,“第一層勤學苦練便能達到,第二層需有悟性和天賦。而第三層靠的……更多是機緣。”
師徒二人并未進入宮殿,而是往一側山林中走去。
“萬物皆有外張之力,你要會洞察周身之物而借其力,要知以何借力、何以借力。”鏡姬道,“萬物又有氣周于其形。若你速、力得當,則可禦氣成形,既能聚其氣而擊他物,亦可借其力而輕己身。”
邊講着,鏡姬随手揪了根草。反手一揮間,前方頭頂枝桠“啪”地落下,而她手中的草葉已消失不見。
“意思就是——隻要用之有道,弱水能載艦舶,葦草可穿磐石。”
二人沿坡而下,來到了一處急湍的溪流處。向下一望才知,這溪流正是方才擋了雁兒去路的瀑布。
瀑布流水後,是一掩藏的土洞,約莫十餘尺見方,乃人工挖掘。洞外冰雪尚未消融,洞内卻花草叢生、根須遍布。中間有一半人高的草葉堆,擋着不知通向何處的黑色甬道。
鏡姬站在那草葉堆前,道:“你接下來要做的,是煉氣化神。運大小周天,通三關,凝精、氣、神為一。當然,這内丹之道夠好幾代人悟個幾輩子,可凡人在世不過幾十個春秋。所以……不妨走點兒捷徑。”
她撥開草葉,裡面一木樁大小的東西自地下拔起。這東西似玉非玉,似肉非肉,似木非木,褶皺橫生,泛着油光。
雁兒從未見過此物,但覺它好似有生命一般,遂後退幾步。
鏡姬拿着匕首,照那活物邊角處割下兩片,将草葉填了回去,好生蓋住那物。
“這便是捷徑之一的肉靈芝,即是常人所說的‘太歲’。以後每月你來此削上一小片,削完後蓋好草葉,沾酒火炙後食用。”她正色道,“此物生長緩慢,雖然味佳似肉,但切記不可多食,以免破了風水。”
取得肉靈芝後,鏡姬又取出一火折,二人沿那漆黑甬道下行。幾十步後,黑暗中漸漸流光異彩,如漫步星河。原來兩側皆是漆黑石壁,石壁上生着成片的雲母。
“這是捷徑之二,内服可輕身形,外敷可駐容顔。”鏡姬掏出一個小瓶,将那雲母細細刮下,裝了滿滿一瓶。
“好了,該拿的拿了,此地機密,不可對第三人告知。”鏡姬撣撣衣袖,破天荒地攬了攬雁兒的肩膀,“我們回去吧,向師祖敬香。從今往後,你便是清淨派第三代傳人。”
回到羅芒宮住下後,雁兒方知這羅芒宮外表看起來富麗堂皇,可宮裡的生活卻全靠“道法自然”。
以往,山下村民總是好奇——這偌大的宮門不供香火、不納捐贈、不收門徒、不征田租,隻靠宮人一年半載治病換來的三瓜倆棗,究竟如何維持?
現下她算是明白了。
這宮裡本就沒多少人,皆為女子。平時靠山上的花果草葉為食——餓了吃幾個果子,渴了飲幾滴露水,佐以茯苓、黃精、靈芝等仙草。山泉洗澡,松木取暖,平時不施粉黛,鳥羽做钗,勞作時麻衣赤足,休憩時衣不蔽體。
家人的樣貌在她腦海中已漸漸模糊,但登州城的夢魇仍曆曆在目。
然而山上與世隔絕,除了偶爾能通過飛鶴傳書窺探些世間風雨,生活甚是乏味,生不出七情六欲,也容不下恩怨夙仇。
時間一晃,數年已過。姜老太故去,幸好師尊還在。
這日清晨,雁兒打完座後照例去見鏡姬,卻四處不見其蹤影。她跑到仙台向山下張望,見海島盡頭的灘塗上,赫然停泊着一艘大船!
自踏入仙音島以來,她從未見有船舶停靠,于是趕忙飛身下山,偷偷摸摸來到了海灘上,躲在礁石後打探。
灘塗上站着一個矮胖的褐袍道士,一個瘦高的黑衫秀才。另一位身着華服背對雁兒的,正是鏡姬。
她将一寶盒交給秀才後,三人你一言我一語地小聲談話。雁兒蹲了小半個時辰,腿都麻了,也沒聽清些什麼。
甫一起身,但聽鏡姬破口大罵:“豎子果真貪得無厭,敢在本宮面前得寸進尺!先師遺訓,令我等清靜修為,不涉塵務。那昆吾劍與仙音島毫無幹系,何故要本宮出山?要怪隻怪龍門派後繼無人!”
說罷,她怒甩衣袖,轉身離去。
這“昆吾劍”三字如雷貫耳,雁兒聞聲驚愕不已,逐漸淡忘的夢魇再度籠罩。
此時鏡姬正好經過,微微側目便看到了礁石後的她。
四目相對間,雁兒百口莫辯,怎料鏡姬隻沖她點了點頭,做了個“珍重”的口型。其眼神意味深長,而後又好似什麼都沒發生般,揚長而去。
另外兩人已上了船,雁兒仍然不知師尊是何意思,隻知當大船的鐵錨卷起時,她心頭一陣莫名的悸動。
或許是渡海尋親心切,又或許是不願大好年華困于小島,她心一橫,從礁石後飛奔出來,終于趕在大船起錨之際,躍入船内。